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纹身师取出嘴里的烟,抬肘在玻璃烟灰缸里摁了,撑着腿站了起来。舒缓的轻音乐从古旧的留声机里流淌出来。这家纹身店是从父辈传下来的,他快五十岁了,浸淫此道多年,见过形形□□的人,有孤身一人的落寞客,有成双结对的热恋情侣,有第一次纹身的尝鲜者,也有嬉皮笑脸洗掉痕迹重头纹上的老熟人。他几乎是一眼就看出女孩儿的慌张和不安。   纹身师有些锋利的眼风扫过女孩紧绷的脊背,显然,今天招待的是只迷路了的小白兔。   纹身室虽然不大,但格局极高,对门的墙上供奉着牛头,做老了这行的人多少有些迷信。按规矩他在接单前就查过客人身份证——她的确成年了,可怎么看都觉得是个涉世未深的小孩儿。   白朱的视线几乎是随着纹身师的动作而动作着,她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播放着来自书本电视关于纹身的知识,心里发憷,脚趾神经质地蜷缩着。   她只是惯例在舞蹈室跳得大汗淋漓的当口,突然心尖一跳,疯狂的想法像可乐汽水冲上头。她伏低着上半身压在平衡木上,因为剧烈的动作而不住地喘气。舞蹈室灯光很辉煌,可她在孤独地旋转、起跳、踮脚,窗外的夜色黑得要吃人。   缺氧,呼啸的风,低入眼睛的汗水都将这份情绪放大,让那些只敢在夜深人静蹑着手脚的感情不受控制跑出来。念头来得莫名其妙,可她就是想要证明爱恋存在的痕迹。她循规蹈矩,按部就班多年,突然有了任性的勇气。   尽管,从头到尾,他都不知道她。   关于这份隐晦的恋情,她藏得可小心,从不诉诸于口。没有人知道,她得意地想。   第一章:玻璃女人文/回风舞   02.   穿着灰蓝色的工装裤的纹身师面目冷俊,坐回位置,沉着声说:“放轻松,你太紧张了,会晕色的。你看一下桌上纹身的打样,选一张。”   男人说话时双手不停,利落地对器具进行二次消毒。   空气燥热,小室焖暖,甜腻的檀香燃着,白朱的额头渗出密密麻麻的汗,听到师傅的话,双手不自觉握紧,裙子薄薄的面料被捏的变形发皱。   “是。”   白朱脊背挺直,察觉到师傅淡淡撇过来的一眼后更是敛了呼吸。她缩回左脚,有些慌张地放下长裙。从小学芭蕾让她的脚变形得厉害,在师傅做完皮肤敏感测试后她又把脚藏了起来。   彩色碎布拼接的桌布上散开着一沓画纸,白朱认真翻检琢磨,低头的时候短发挠得颈侧发痒。毫无疑问,这些都是按她的要求作出的设计图,看得出纹身师很用心。这个姓鲁的师傅也完全打破了她固有印象中带着纹身的痞气男孩,冷硬得像泡在海水里的铁块。她的手里握着两张风格截然不同的设计图,柔软的眉毛纠在一块儿,晕淡的光线透过薄薄的刘海,把纸上的图案切割成碎片。   白朱伸手把刘海撩开,尽管她已经不在舞团表演了,可为了学校大型活动出节目,她还是坚持着训练,剪这么点儿碎刘海还不习惯。可她想尝试新鲜的,不一定是世人眼里无比正确的。她想活得激烈一点,像蝴蝶扑开翅膀冲进火光。   “想好哪个了吗?”作为一个老烟枪,老鲁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用酒精棉布胡了把手,点着左边的设计稿,“古埃及的荷鲁斯之眼,光明神圣不可侵犯,纹脚上……”他顿了顿,眼睛上抬,像鹰,定在另一朵花上,“桔梗的话,女孩子纹也不错,看你更喜欢哪个,不急。”他今下午只约了这一位客人,时间很充足。   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房间里只有女孩微不可闻的呼吸,和鲁师傅画笔在纸上摩擦的声音,风和窗帘围着阳台绕圈沙沙声,夏日细细的蝉鸣。   白朱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空气都腻得发黏、裹着皮肤慢慢流走的少女时代。她站在五楼的阳台,半弧形的铁艺阳台,抬头就是蓝得一贫如洗的天幕。女同学嬉笑的打闹声,男同学鲁莽的用篮球砸地板的砰砰声和满教室乱飞的试卷,白朱沉默地观看着,游离在那些美好的喧闹之外。   宽大的风,扬起宽大的校服,过长的发,白朱觉得自己站在一个不属于地面也不属于天空的高处,她听得到周围人的热闹,也听得到天堂的鸟叫。她觉得欢快极了,交叉在前的右脚向后划出个半圆,踮脚,手臂上抬,在原地荡开一个圈,踩着心里安静的鼓点变换着脚步。   白朱不担心有人看见,事实上,五楼是这座教学大楼的最顶层,是艺术生和文科生的自由国度,课间更是十八般武艺齐登场。有说学逗唱演小品的“三朵金花”,有捶胸顿足批判实事的“小鲁迅”,也有闷着头写小说的“拇指姑娘”,白朱随心所欲的行为只是在本就五彩的树上挂上了一片蓝色的叶子,算不得稀奇。   可那天是出乎意料的,白朱没有想到自己一旋身的时候会撞上那个人的视线,慌乱的。她一下就软了脚,在空中画圆的手臂慢慢落下,行动快于意识。   十七八岁的少年,站在对面的教学楼,穿着白衬衫,单薄却不显羸弱,一身澄如洗的内敛,捧着书低头默读。阳光对他似乎格外优待,打在他的侧脸、肩膀、指尖,像隔着一层油画的布景,铬黄的滤镜,棱角都在发光亮。 作者有话要说:  【自我介绍】 笔名:回风舞 微博:回回回风舞 读者qq群:回回回风舞(587302030) 贴吧账号:回回回风舞 ☆、信心花舍   第二章:信心花舍文/回风舞   纹身室里没有空调,只有几扇排气片挥舞着胳膊旋转着,这点似乎和纹身这个"时髦"行当不相称。   在世俗人眼里,纹身总是和地痞流氓、烟酒欲望联系在一起。可曹师傅从小被父亲教养,即使是为了革新而去国外专修美术,那些传统的、近乎刻板的念头仍然在他脑子里扎根。   他仔细擦拭着电动针,身姿挺拔,动作熟练,如同许多年来的每一个夜晚父亲认真检阅自己的家伙一样。他想念父亲在七月夜晚打赤膊画图时眼睛上的汗和手边的啤酒。   白朱的视线定在挂有艾草叶的墙壁上。Z城蚊虫猖狂,在长久的生物进化里保持着恼人的优势,是"见缝插针"的行家。有小颗小颗的汗珠,坠在白朱圆润挺翘的鼻尖上,她指着那朵线条简单的桔梗花,近乎叹息地说:"就这个吧。"   老曹闻言点点头,正对着小姑娘有些落寞的侧脸,他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解释道:"熏艾草是妻子治蚊虫的法子,房间里蒸的香薰用的也是苦艾。"   白朱点点头,鼻翼轻轻动了动,甘苦的味道舒缓神经。她从曹师傅说话时就转过了身,正对着他,可思维还没有从回忆里抽离出来,表情呆呆的,对着师傅又点了点头,说:"谢谢您。"   一句告谢说得没头没尾的,不知是谢师傅关于艾草的解释,还是谢师傅将要进行的纹身。   曹师傅也不在意,用特殊的笔在白朱的脚踝上定形。真正把图案纹上皮肤的过程其实很快,电子针触碰脚部时像蚂蚁咬了一下,她大松了口气的同时,觉得阳光又爬上了她的背部,伸出温暖的触角拖着她回溯回溯。   她又站在了A中之巅,站在风也丰盛,光线也丰盛的天幕中央。而她的视线稳稳地落在宁袭的温柔的侧脸上。   是的。温柔。   白朱平复着呼吸,更是平复着嘭嘭乱了节奏的心跳,她踮着脚向前走,像一个顶级的舞者站在耀目的舞台中央,优雅地把翅膀搭在铁栏上。   她在自己的王国行走,却迷失在臣民的目光,她几乎是瞬间抖落翅膀,在凡尘停息。   白朱也不知道自为什么第一瞬间冒出的形容词是温柔,莫不是光线偏折太厉害,让她视力5.0的双眼自动过滤掉少年坚硬的身骨,只剩下模糊的、摄人魂魄的风骨。   她从十二岁就跟这个人纠葛在一起,一起走了很远的路,后来各自奔天涯,见过他温柔、冷酷、失落等情绪的所有表征,却走不出一个爱恋的怪圈。   英语老师正预备着一场口语考试,宁袭和同学们于是都来到教室外的走廊上背书。他侧身依靠着栏杆,寡淡的眼珠轻轻落在游弋于书页的阳光上。   今天的阳光似乎格外温存,变幻着形态捉弄着书上的方块字。他不担心考试,思维难免涣散。同桌赵思迪看见他气定神闲的模样恨得牙痒痒,撞了撞宁袭的肩膀:   "哎!快看!那不是小白仙儿吗?"   宁袭听见这个名字后散漫的目光凝成实质,他抬头,顺着兴致勃勃的好友的手指看过去,隔着一整栋教学楼,恰恰撞上女孩儿由上而下睥睨的视线。他瞳孔不受控制的一缩,嘴角的肌肉有片刻的紧绷,喉咙里低低哼出一声:"嗯。"   "她!唉…她怎么停了啊。我还没有看够呢…"赵思迪小圆脸锄在胳膊上,意犹未尽地嘀咕,   "不知道今年圣诞节仙女儿会不会上台表演啊?"   宁袭自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事实上他的思绪还停留在刚刚惊鸿一瞥间女孩旋转的细腰和绽放的裙摆,以及那高傲到淡漠的一眼,和四年前初识时的眼神重叠起来。   他心念一动,想:她本应该就是这么纤尘不染的,不过来人间巡视一遭。梦醒了,她也就走了。   小白仙儿,白仙儿,这个名字还在初中时他就知道了。那她又是为什么…突然转去学文呢?从一个理科实验班   他瞥了眼教室,很快将疑问抛到脑后,率先进了教室。赵思迪哀嚎一声,期期艾艾地跟着进去了。   那天午休结束的时候,照例有人用多媒体点了一首歌,将打算和周公再喝一壶茶的同学叫醒。宁袭枕在一座书山里,坐在教室最后排,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继续睡。可大脑却奇艺地接受到了音频信息,约摸是陈奕迅的歌。   歌中唱:   "没有花园后山,可给你游览。放弃做巨人,做插花之男…未计价牡丹…爱令我永恒如山,睡莲在天山。为你,摘一朵好衬衫。"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章BGM陈奕迅《信心花舍》。赏味愉快w ☆、恋恋风尘   第三章:恋恋风尘文/回风舞   白朱站在地铁候车区,细长洁白的脖颈自然地挺直,细密的汗珠渗出,空气黏稠湿热。   透明的防护门映出她身穿印有防毒面具的黑色T恤,十分宽大,显出女孩清瘦的身形。去年A市冬天雾霾骇人,外出必带口罩,这是环境峰会现场派的文化衫。   她挂着耳机,可地铁里人声嘈杂,一个字都听不进去,脑子里慢慢回想着临走时师傅的嘱咐——纹身不能沾水,忌辛辣刺激食物。白朱脚踝上敷了一层薄薄的保鲜膜,她考虑到纹身时拖鞋方便,事先穿了凉鞋,这时生出些庆幸,刚刚被刺破的皮肤不用闷在袜子里。   说是凉鞋,并不是那种细带的露趾鞋。鞋子前端半球形封闭,这时里面脚趾习惯性动了动,为了保持趾尖的灵活,白朱总是借此放松脚掌肌肉。   对于芭蕾,白朱谈不上轰轰烈烈的热爱,更多的是习惯和依赖。她无法想象没有芭蕾参与的未来。她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就趴在母亲的练功房的木板上,被岁月打磨得温润细腻的木板很凉,小孩子一身火气,自然不怕。   小白朱枕着双手,看颜色素冷的母亲着贴身舞衣,平地软鞋,露出饱满的额头,抬首、提腰、平脚,不由得眼睛发光。   母亲是意大利派古典芭蕾舞者,年轻时各地巡演,后来有了自己之后就自己开工作室作教席。对于小白朱来说,并不懂母亲在芭蕾舞界女王的地位,只是平日寡言的母亲谈起芭蕾时会异常耐心。直至今日,白朱自己已和芭蕾打交道十四年,顶着目光和光环参加大大小小的表演和比赛,在平静的湖面自由地游戏,却偏在一次颇重要的考核中重重跌进了湖底。   天鹅不飞的时候,就变成了丑小鸭。   白朱会定期回家看望母亲,生活似乎并没有在这个骄傲的女人身上留下一星半点的烟火。一方小室,开着地暖,窗外飘着小雪,面容精致的女士手持瓷骨茶具,波澜不惊地问候道:"回来了   白朱笑笑,撮了一口红茶,脸上一抹嫣红,约摸是地暖熏得,柔柔答道:   "来您这里讨杯茶喝。"   母亲其实待白朱极好,大抵是母女□□情相似,都是心里藏话表面不露半分的人。发生那件事后倒亲厚了很多,在母亲跟前,小女儿情态毕露,一见面就撒娇。   后来倒是白朱自己坐不住了,趁母亲给学员讲解舞剧表演的空隙,偷溜到练功房去。练功房很安静,学员都集中在讲学厅,这时没有人打扰,白朱索性放飞自己,像小时候一样坐在地板上。   暮雪助消峭,玉尘散林塘。   风也萧萧,雨也潇潇。莫道归来早。   这还是至那件事发生后白朱第一次来这里,旧地重回意外地没有丝毫伤感,她很平静,在木地板上慢慢地躺了下来,摊开身体,双手自然地搭在腹部。她仿佛听到木板沉重的心跳,带着点惊喜和责问的语气:"小淘气!许久不来我可记怪着你!"   白朱侧过头去,用温热的脸颊蹭蹭了木板的脸,给了一个歉意的吻。   "有劳了,老朋友。见到你我很高兴。"她如是安抚道,眨了眨眼,又断断续续地絮叨,说自己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了新的教室,学了新的舞蹈,"还是老朋友你最好,我十分思念你。"   木板不做声,白朱也不生气,翻过身感受着地板起伏的胸膛,觉得它一定是别扭害羞了,倒不是在生闷气,又嘻嘻笑了出来。   木板是她熟悉的味儿,熏的佛手香,最后倦倦地躺着睡着了。梦里又回到十七岁的春日,风和日朗,烟冷色的纱窗,排练一场《胡桃夹子》,心里安定又澄澈。   醒来的时候白朱发现自己躺在小休息室里,米色的毯子压得紧实,母亲点着小小的壁灯,撑着头看书,视线却是胶着在某处久久不动,脸都笼在阴影里。她轻手轻脚地掀开毯子下床,双臂自然地从背后圈住母亲的肩膀,眼眶一热,才恍然母亲也自然地在衰老。   手下的肩骨很薄,白朱的手紧了紧,又调亮了灯光,努力自然地说道:"妈妈,都过去了。没有任何不好的影响,它只是我漫长的人生中一次不足为奇的经历。"   百沁木顺着白朱的手轻拍女儿的手背,点了点头,"妈妈知道你很坚强,能长出华美翎羽的羽毛,"她顿了顿,"可朱儿你要知道,人生并不只有芭蕾,你要试着生活在别处。"   白朱迟疑片刻,还是点了头,她想母亲的话总是对的。可一个呼吸吐纳、行走坐卧都和芭蕾密不可分的自己,生活的别处又在哪里呢?敏慧如母亲,不也是和芭蕾结了一辈子的缘分吗   她怕是要用漫长的生命探寻这个问题的答案。   可一瞬间她又想起那个温柔的侧脸,孤傲的背影。高二分班的那天,她握着那张薄薄的意向表左右拿不定主意。白朱其实文理科都学得极好,A中理科实验班并不是什么货色都能进的。那时候母亲问她是不是已经做好了准备把芭蕾作为终生爱好的事业,她竟答不上来,原以为笃定的话卡在喉咙吐不出。   答了,她必定是要学文的。是可以学理,把芭蕾作为加分项,可这不是一个职业舞者应该走的路。   她看见少年穿着白衬衫头也不回地走过教室外时,鬼使神差地就那么跟了上去。她跟着宁袭穿过放学时潮水般的人群,穿过车水马龙的街道,跟着进了咖啡厅解决了晚饭,一直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最后回到了学校。内心奇异地平静下来,仿佛被温厚的大手耐心地抚平心口的每一道褶皱。   学文科的话,连办公室装作巧遇的碰面也没有了吧。前几天老班还委婉地提醒她,以现在的成绩可以申请转入火箭班了。而宁袭在那里。   学文科的话,张贴成绩的时候落在他名字下方的就不是自己了,会有别人替代自己四年半的位置。那他会发现吗?会失落吗?还是毫不在意?   天色暮晚,远处翻卷的云彩写着十四行诗,宁袭避过热闹的人群,一个人漫不经心地走着,这是他一个星期少有的偷闲时刻。几十层的石阶向下延伸,他随意寻了一块干净的台阶坐下,一双长腿半支着,侧面是一副静谧美好的油画。   风撩起他前额的头发,露出干净的额头,他双手后撑,头脑清空,视线散漫地在体育场里飘荡。今天话剧社不排练,作为社长的他,也乐得悠闲,每当这个时候他总是习惯来到体育场,积累人物性格的素材。大概是周五的原因,学生们都很放松,跑道上挥洒汗水的人挺多。   篮球架下爆发出一阵欢呼,穿着宽松球服的大男孩儿极快地往阶梯道上瞥了一眼,紧接着就跑了过来,是赵思迪。他把篮球夹在肩窝,一张圆脸虎虎的,“嗨!大神,打球不,和三班的友谊赛?”   宁袭看着赵思迪在原地不断蹦跳的双脚,对着他挥了挥手,示意不用,“你们玩,开心点!”他对把一个球体扔进一个圆形框的抛物线运动不感兴趣。   赵思迪本来也没抱什么希望,知道大神不好这个,咧着嘴蹦蹦跳跳地跑回去了,继续和一群赤膊壮汉撕逼。无良的班主任今晚上安排了周练考,嘿,谁理他,今天可要好好煞一煞那群实验班的威风,让他们瞧不起四只眼的!   小爷我江湖人称——小旋风。   一场小插曲,并不能对高冷的宁袭大神产生任何影响,他依旧当一个安静的观察者,用瞳孔和大脑神经元记下一个忙碌周五的众生相。他无所觉的是,他在观察众人的时候,有个女孩子也看似随意地站在一颗树下,视线频频投向他。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你凝视着众人,正如我凝视着你。   最后一句诗颂完,晚霞安平谢幕,整个操场被巨大的黑暗笼罩,随后一盏盏灯相继点亮,像逮住了一大团的萤火虫,在暖黄灯光的辉映下,树木的叶片温顺地歇息。牛蛙哞哞地叫着,是肚子里发出的打嗝声响,蝉子也不甘示弱,抖腿弹唱。片刻的安慰,白朱贪恋的想,黑夜放大了少女隐秘的心事,在这爱恋蓬发的年纪。   隔着黯淡的光线,她细细描摹少年的背影,英挺的鼻梁,修长的骨骼,微风拂过的发梢。白朱满足又不无遗憾地想,这大概是为数不多的可供自己肆无忌惮看心上人的时刻,像隔着透明的玻璃车窗擦拭雾气。   她喜欢他,但仅此而已。仅仅,像一只小小的夜莺,隐约在心口哼了一首歌,忧伤的调子,暗恋的字。   意识到这点后,白朱生出一股自我厌弃,她想自己的暗恋不过如此,她不会因为一时冲动拒绝母亲早在她出生时就定好的安排,她还是会搬去对面的教学楼顶层,丢失掉和他偶遇的机会。她往后退,先前心里挂着事还不觉得,这时稍微一动才发现由于长时间站立腿部僵直,脚底发麻,可她一刻也不想呆下去,她觉得夜色张着巨大的嘴早已看穿她的自私。她提起脚,瘸着腿在黑夜里狼狈出逃,长发在风中抖开,像一面投降的战旗。   宁袭抬肘看了看表,考虑到今晚的练习,也站起身准备回去。这时他听见一声声急促的脚步声,不规律的,轻重不一,黑夜将人的听觉感官无限发大,他立即转过头去,眯着眼逡巡,却只来得及看见一个匆匆远离的背影。   篮球砰砰的撞击着塑胶地板,整个世界像一个巨大斗牛场,他有一瞬间荒诞地想。是和他一样赶着回去上晚自习吧,刚刚?   ……   后来白朱坐在高高的楼顶,接近最纯粹天幕的地方,不知不觉走到了十二月,只匆匆见过几眼升旗仪式上的白衣宁袭,再无交集。   九月是婉转的云,我梦中欢喜。十月是飘摇的风筝线,我等不到你。十一月漫天大雪,我攀山越岭,苦苦寻你。十二月是什么呢,白朱捧着书本有片刻失神,冬日灰冷的色调压得人情绪很低,语文老师正讲解着台湾女作家简媜的散文集。   “‘当我无法安慰你,或者你不再关怀我,请一定要记住,在我们菲薄的流年,曾有十二只鹭鸶飞过秋天的湖泊。’这句话是简媜在《四月裂帛》里写给自己的恋人的,文中她推着他的轮椅……”   白朱靠着窗,哪有什么十二只白鹭,分明就是一座座坍塌的楼池,留下一片断壁残垣摧枯拉朽的痕迹。你只是经过我的人间。    ☆、度日   第四章:度日 文/回风舞   一出地铁站,滂沱大雨袭来,让白朱刚刚迈出去的右脚缩了回来。风慌乱地吹着,雨水被迫落得行人满怀。白朱伸出手轻轻抖动裙摆,湿漉漉的,黏在一块了。   九月的云倾倒——呼——倒下来的云吹口气,把云朵被上的水珠都吹跑——下雨了!   白朱让开地铁口的位置,退到一旁,开始翻双肩包里的钱袋,翻到一半的时候哗哗的手指顿住,想起地铁站里有7-11便利店,眼睛一亮。她一边小跑,一边把挂在胸口的书包拉链拉严,对着收银台的小姑娘一笑,匆匆进了店,挑了把明黄色的伞。   似乎很多人被困在了地铁站,等待付款的队伍排的长长的。白朱轻拉起长裙淋湿的裙摆,想:在下雨天,被雨水裹了一遍的人变重,就像整个地球磁场加大,被雨水拖曳着向下向下。想必时间也走得格外慢吧。   白朱安静地等着,心安理得地放松,反正雨天的时针也被磁场拖得步履蹒跚。视线静静地垂落在低头扫码的收银员黑色的棒球帽上。她沾了雨水的耳垂白白软软的,走出店门的时候皱了皱鼻子,忍不住回转头望过去——一个很阳光的很普通的男孩子。   她撑开伞,雨珠将伞面当成曲面滑滑梯,咻——白朱漫不经心地转着伞柄,玉珠尖叫着抛向地面,   "小姐姐心情不好吗QAQ救——命——啊!"   雨水冲刷着地面,顺着排水口流走。白朱小心地护着脚踝,伤口沾到水感染就不妙了。她半蹲着身打算把裙摆挽个结的时候恍然醒悟,为什么觉得那个男孩子那么熟悉,确切的是,她对男孩身上的味道熟悉。   是葡萄柑的气味。   高一到高二的那一年,她每次抱着数学作业去办公室,从办公室拎回卷子,月考后去教导处分班级考卷,都遇得到那个人,闻得到那人身上淡淡的葡萄柑香气。   白朱快速地打结,然后直起身,撑着伞继续往前走,最近总是频繁地想起故人,让她有些苦闷。她其实有宁袭的□□,是她在Z中xx级群庞大的人群里一个个仔细辨别找到的。宁袭的头像其实很简单,是一摊开的书页,阳光从斜角穿过,淡淡地洒在铅字上,半明半暗的构图里,简简单单的干净。高考完那天晚上白朱一时脑热,捏着手机躲在被窝里,熬得通红的双眼看到那张照片时突然冒出了眼泪,说不清是眼睛疲劳的原因还是高兴。   毫无征兆的,落下泪来。   她不敢打开房间的灯,害怕光透过门缝会被母亲发现,尽管母亲作息很规律,晚上一向睡得很早。她小心翼翼地把黏在头像的视线往旁边挪,看到备注宁袭时傻兮兮的笑了。早知道就直接检索他的名字了,何必要用这种笨办法。   可下一刻白朱又失落起来,她不敢发好友申请。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独独在对待宁袭的事情时谨慎得过分,她看着好友申请理由那一栏的空白怔怔出神,在脑中一寸寸搜寻两人的交集,意外地也不出意料地一无所获。   是了。   他们就像几米笔下的人物,初中在同一所学校读书,耳闻过对方的名字和光荣事迹,在大大小小的比赛里交锋过,却一个向左走,一个向右走。   一场无关风花雪月的长达六年的陪伴。   就她一个人不甘心吗淌不过枯寂独自生长,挎不起虚妄的行囊,在雾气弥漫的城市街口频频回望,恓惶如年少,痛斥他善忘。   白朱手里的伞转得很慢,最后悠悠地停了,雨珠收不住去势,跌落在白朱卷翘的睫毛上,让她视线模糊不清。   城市倾倒在一场大雨里,每个人的脸孔都蒙上了一层雾气,你不知擦肩而过的那个人面目是否熟悉,你很可能就在一场大雨里错过了一次重逢,错过了一个缘分。在雨中行走,车灯虚妄,树木孤独,路面晦暗,每个人都夹杂着浓重的雨露水汽,又仓皇又狼狈地演戏。   明明挨着肩,比着脚走过,却好像是海岸线另一头的孤岛岛屿。我们就被关在雨帘里,漠然地等待黑暗垂询。多可怕!   这样冷漠地对待生活,平凡地度日多可怕,白朱想到这里,那么我是其中一个吗?我应该讨厌自己吗?她脑中快速闪过一些念头,稍纵即逝,没能抓得住。   后来她登上北上的火车,隔着模糊车窗观看了另一场声势浩大的雨,久违地燃起了当时的一丝类似恼怒的热情。   倾倒城市的大雨,也倾倒了一个乖张的自己。她想在雨夜,挎壶酒,乘飞鸟,驰荒野,追着少年的影子,把跳芭蕾的脚摊开,给他手掌。 ☆、种种可能   第五章:种种可能文/回风舞   生活迅速跌入十二月,白朱搬来新班级已经三个月了,接受新知识和思维方式让她无暇顾及其它,度过几场兵荒马乱的考试,每晚练功到汗流浃背的踏着滚滚的黑夜,心脏安静地跳动着。   前不久回宿舍的那条大道安了新的照明灯,悬挂在高楼上,像个又大又圆的月亮,月华淡淡的,让人脚步轻快起来。   学校正在举办运动会,白朱原本没打算报名,但体委可怜兮兮瘪着嘴把报名表推在她面前的样子实在是可爱。她无奈地低促地笑了一声,报了女子4x100接力赛。她还是没办法拒绝不熟悉的人的要求,内心怀着这样一种冷淡的温柔:平时不怎么有交集的人,迈出一步向你做请求,对于他人来说已经不易,那必定是要认真对待的。   体委小胖君卖力表演,末了嘻哈着作揖离开,转过身又继续丧下一张脸找下一个冤大头,老班实在是黑势力大佬,说什么要是体育项目因为人员不够弃赛,就要怪自己办事不力,那么作为班委的奖励学分也就不必给了。哭。要不是自己块头过大,他恨不得披上战袍每个项目都亲身奋战。   接力赛那天难得放晴,白朱在跑道旁压腿,做热身运动,旁边的小胖比运动员还紧张,一路跟着检录,拿号码牌,手里还握着一杯热腾腾的葡萄糖泡的热水。艺术生平时都不事生产,提提笔吊吊嗓子,虽说100m对体力要求不大,可女孩子摔倒了哭起来很麻烦的。   白朱扭过头想安慰小胖几句,视线略过一抹熟悉的身影,微张的嘴失了声。她几步越过小胖,小跑着追了上去,离那个人还有20m的时候脚步放缓——是他!是宁袭!白朱低头瞄了眼手表,还有10分钟开跑,于是对着小胖歉意一笑,就跟了上去。   她很好奇宁袭参加了什么比赛,印象中的他喜静,肤色也极白,不像是爱运动的。今天的宁袭难得穿了一身黑的运动服。好看。   不得不诚实地承认,关于他的一切,过去和现在以及未来,她都饱有孩童般原始的好奇心。   小胖有些着急的跟上来,在白朱确定宁袭在跳高用的横栏处停了下来时,气喘吁吁地拖着白朱穿越整个足球场回到赛道。她脑子里还在想待会儿一定要跑快一点,早点结束比赛看宁袭跳高。她撑着腿平复呼吸,以至于没有注意到宁袭若有所思看过来的视线。   运动会似乎使学生们被压抑的爱玩儿的心性大胆解放,跑道上围了一圈圈的同学红着脸加油打劲,喇叭播报着青春肆意的宣战词。学生们从书墙高垒,人口密集的教室里涌出,脱掉厚重的棉服,露出紧实围巾下灵动的眼,因为一次奔跑一次跳跃一次投篮而尖叫逗狠,这样的情绪很能感染人。   白朱很自然地融入这种热闹的氛围中,发足狂奔的结果是交棒后还冲出了十米远,下意识地回望了跳高栏那边,一颗乱跳的心直到看见宁袭颜色平定才安静下来。   她站在几圈人群之外,静静注视着发光的宁袭。少年似乎偏爱淡色的服饰,这是印象中为数不多他穿黑色衣服的时候,更显身量颀长,眉骨冷峻。   几位女学生凑在一起激烈地讨论着某个男生,当听到"据说男神常年占据年纪第一的宝座,跳高居然也这么棒!"时似乎醒悟过来她们口里的"男神我嫁"是谁。她有些囧地摸了摸鼻子,现在的女生都这么可爱直白吗。   不过从女孩们夹杂着尖叫、呐喊和嬉笑中,白朱整理出几条有用的信息:比如刚刚进行完1.70m的跳高比赛,接下来横杆高度增加到1.75m,大部分选手在这一轮被淘汰。又比如女孩们关注的另一重点是一个叫陈海洋的体考生,据说是夏运会跳远的冠军,刷新了去年的跳高成绩。   她的注意力重新回到赛场上,却见宁袭微弯下腰,勾勒出有力的腰线和漂亮的脊背,把运动长裤慢慢褪下来,递给一旁面目清秀的男生——应该是同学吧,白朱模糊的印象。这长腿一露,立刻引来女孩们猛烈的抽气声。   矜持算什么!看男神才是头等大事!美色误人啊!美色误人!   白朱看得耳热,这才确认宁袭身材绝对算得上穿衣显瘦,脱衣有料,运动短裤轻贴大腿,衬出浅白的肤色和修长匀称的小腿,肌理流畅而又不失力量。连男孩浓密的毛发也很稀少,但每一根长而卷曲,符合一个十七八岁少年特殊的荷尔蒙气味。   按号码牌宁袭是倒数第二个起跳的,他考虑到高度的原因,放弃了之前的跨越式改用背越式跳高,长裤与空气的接触面大阻力也大,于是脱下递给一旁的赵思迪。赵思迪拍拍兄弟的肩示意他加油,他倒不担心大神会压力大发挥失常,事实上陈海洋和大神是交往颇深的老朋友。他围观过两人私下的切磋,胜负一半一半。   宁袭对着陈海洋所在的位置礼貌地点了一下头,背越式让他轻松地过了1.75m的高度。接下来的战争似乎胶着在宁陈两人身上,高度也火速地增加到1.93m。其间宁失误一次,在第二跳时擦杆而过,而陈也一改轻松的姿态,助跑的距离也在加长。   这种紧张的状态影响到围观的众人,横杆每拨高1cm呼吸就紧一分。最后一次跳跃,也是今天夏运会时陈海洋的最好成绩1.95m,宁袭后腿微曲,前两次助跑都因为起势不当中途停了下来,第三次背部在横杆上用力一压结结实实摔在软垫上。他跃起的速度很快,黑色T恤带起一阵风,露出一小截好看的腰肢。   白朱眉毛紧拧,尽管软垫的厚度足够,但砸下去的闷响声让她额角冒汗。她怀疑自己反应迟钝,刚刚一百米冲刺的反应现在才发作,连眼角火辣辣地疼,倒不在意宁袭的成绩。   横杆在木架上摇摆了几次,最终还是摔了下来,惹得群众惋惜地叹口气,又鼓励式击掌,毕竟非专业人士坚持到现在已是不易。   宁袭揉了揉后脑勺,快速地退到一旁,对着众人笑了笑,认真地看着好友的动作。这时陈海洋的指导老师也来了,指出陈前几个跳跃的踩点位偏差,陈在跑道上按老师要求走了一次,最后险险地跳过。   后来白朱回忆当年这场战火激烈的比赛时,问宁袭为什么在百般运动中为何选择跳高,宁袭用手掌慢慢从白朱的后脑勺糊上头顶的短发,眉眼粲然,意气风发:"跳高运动员被誉为体育场上的失败者,因为当你跳出一个完美的高度后,永远有更高的高度等着你挑战,你永远不可能成功,只有尽力向上。"   他摸着小女孩因为手术剪的短短的刺头,痒痒得扎手,于是老爱揉着她颈间的软肉,摸索着摩挲上她头顶的发旋儿。白朱拍掉宁袭作乱的手,她总觉得剪了头发自己很丑,不爱理他。   那天的陈海洋也的确展现了一个跳高运动员的素养,在赢得比赛后,仍然挑战自己的新高度,取得了1.96m的好成绩。两个风采勃发的人物握拳轻快地碰了碰拳,这个动作被定格在女孩们手中的快门里。   十二月是,我隔着重重山海,风神隽永的少年姿态。 作者有话要说:  【说明】本章提到的冬季运动会时间应该在十二月初,许多学校冬运会应该在十一月中旬,但考虑到行文时间安排到十二月初,不过有省运动会也在十二月份举行。时间什么的,应该因学校不同而不同。 ☆、春天在车厢里   第六章:春天在车厢里文/回风舞   白朱回到出租房,她抖抖雨伞上挂着的水珠,把雨伞安置在墙边。雨伞靠着白色的墙壁,安静的,不发一语,蜿蜒出一滩不大不小的水渍。   这是学校外老式的出租房,年久粉刷的墙上的白灰一块块掉下来。住在这里的大多数是G大的学生,早出晚归,只混个面熟,连名字都叫不上来。这是城市生活的陷阱。   白朱性格安静,甚至孤僻,不好交往。她睡眠很浅,对寝室的集体生活不能适应,在寝室连续失眠半个月后就迅速找好了房子,外搬。她这时倒有点想念高中时被分到的独寝了,虽然她也只在母亲去外地表演时断断续续地住上一段时间。   浅咖啡色的长裙湿哒哒地黏在她莹白的小腿上,她把干净的家居服捡进篮子里,半抱着进了浴室。她左腿不能沾水,就搭在浴缸上,姿势别扭地冲了一个热水澡,去寒气。擦着头发的时候,微波炉响,牛奶热好了。   白朱捧着牛奶杯,把毛巾搭在肩上,拉开书桌椅,坐下,看雨中雾,看水中影,听一场秋雨散步过窗台,浅棕色的眼珠盈着浅浅的光。   独自生活的意义在于,一个人开始从内心深处真切地关怀自己,从避免一次感冒、一次摔倒开始。细致地收捡好每一只袜子,每晚关注第二天的天气预报,睡觉前熏香和打开加湿器。   她拉开抽屉,拨开排列整齐的各类文件夹,露出一本厚厚的相册。硬质的壳,约摸半掌的宽度,温润的色泽,不知道它的主人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把它装进行囊,再次打开的是怎样的过往   那么厚厚的一本啊。   白朱从容熟练地从3/4的位置往后翻,视线从那些欢笑跳跃的照片下掠过,追循着手指的记忆。她无意于物是人非的风景,却独独对一人做不到坦然释怀。她手指一顿,紧绷的背线松缓下来。照片上是两个少年笑着剑眉星目的模样,视线相碰时是明朗地赞赏和欣喜。   这是高二那年运动会宁袭和陈海洋的合影,被几个女孩抓拍,白朱脑子一热就追了上去,第一次不顾矜持和唐突,向正中的短发女孩儿要了这张照片。她在比赛时就留意到女生带的是拍立得,可心里隐隐的念头实施的时候把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白朱自小接受的教育是君子不夺人所好,对着短发女生惊讶得呆滞的表情耳朵尖都快冒烟了,可还是声音坚定地把要求重复了一遍。直到她捏着照片的一角,一口气回到教室时,心脏扑扑地撞上胸口。万一女孩反悔追上来怎么办,她眼都不眨地想着,像瞪着一个莫须有的敌人。   白朱小心翼翼地把照片夹进课本,可刚刚合上书页又打开,手指黏在上面,指尖的肌肤轻贴着照片里的脸颊,嘴角的笑容模拟着少年唇瓣扬起的弧度,眼睛痴痴地盯上几眼,恨不得把轮廓抠挖下来,粘在心口当儿。   这大概是她乏善可陈的年岁里少有的疯狂事迹。   当晚白朱回到家,把照片理好规整地装在相册时才彻底安下心来,大概是强来的东西即使拥有了也不踏实。她的指尖在握上相片的那一瞬快速地分泌出丰富的汗液,被捏住的照片一角被汗水弄得软溻溻的。   房间灯火大亮,可她感觉自己像个蒙着头踩着房梁走的小偷,四面全是逼人的耻辱。她从不曾做过这种事,在那一瞬间她居然又生出许多邪恶的想法,她用剪刀在照片的中间比了比,似乎在考虑一分为二的可能性。可视线一垂落在宁袭发自内心的笑就手颤,这是他珍视的朋友,她不能为这点自私的独占欲而破坏这样珍贵的留影。   尽管,她嫉妒他。尽管,她执拗地翻找自己合适的照片,想跟他合成一张。   最后她只是珍重地地把它放进4了自己从小到大的相册。拥有已是幸运,擅自珍惜。她甚至不敢做任何标记,也不敢抽出来,它存在的痕迹让她安心,让她无处安放的暗恋有迹可循。   为了一张照片把上千张照片装进背包,把关于你含在舌尖不说一字,立一道道缄默的石碑在故里,削断金玉。   窗外的雨很急,密闭的房间里有牛奶的甜香,走了很远路的女孩子睡着了,浅浅的起伏的背脊,横断成通往春天的山路,而照片里少年斜睨的角度,抖落包袱。   开往春天的巴士,背靠背坐着的男女,有一段不曾宣之于口的故事。命运暗合的轨迹,牵涉其中的,哪里又止于你。 ☆、氧气   第七章:氧气 文/回风舞   白朱出身在一个江南的小镇里,从她记事起,她就和母亲独自住在那里。没有父亲。她年幼的时候模模糊糊对这件事产生了好奇心,但她聪慧,心中有念头明白母亲不愿意谈,于是一个人寻找蛛6丝马迹。   可令人失望的是,除了"白"这个姓氏,生活似乎被一刀斩下去,利落地不带一点残渣碎屑,断面干净。   但母亲奇怪的习惯还是引起了她的在意,比如每晚灯火透亮的长廊,母亲会走到尽头又安静折返,一年如一日。比如母亲翻到某一页时会突然侧过头,对着空气询问一句,又怅然若失。又比如阳光晴朗的日子母亲会破天荒下厨,每次必清炒苦瓜,可她和母亲都不爱她吃着这东西。   白朱敏感地错觉到母亲这些怪癖,猜想妈妈爸爸可能、也许、大概在和她玩捉迷藏,小孩子玩的那种,比如谁暴露了对方的存在就会被揪鼻子。那种游戏很痛,她知道。   家里劈出来一间很大书房,关于文史地理的书籍都有,但母亲看得更多是画册,摄影集,音乐史。八岁的白朱搬了长长的梯子,扶着把手一梯梯地往上爬着,她还记得像油画般浓郁的阳光从屋梁慢慢爬过来,直觉告诉她最高层的木架藏着秘密,一个她好奇得要命的秘密。她想她快要打开潘多拉宝盒了。   一个木雕刻的小鱼挂坠吸引了白朱的注意,她伸出软嫩的胖手指捏了捏,硬硬的,随即直起腰把小鱼儿握紧手心里,这下又觉得手心凉丝丝的,像隔壁白头老奶奶用碧绿小瓷碗装的糖心凉粉。坠子挂在一本薄薄的相册上,她微微坐起身,再爬了一阶,这样就可以轻易取下那本相册了。   笨拙的木质相册封面,老式得少见,她想打开,却发现相册居然上了锁,咬着牙越发好奇起来。放在书房最高层,积攒了薄薄的灰尘,古朴样式却有锁,挂着精致的小鱼木雕,种种迹象都表明这个相册里面的东西不简单。   白朱自负地想,一面哼哧哼哧溜下高脚梯,她知道家里一些放扳手锤子的箱子,跑去取了老虎钳和小锤子,又一溜烟冲进房间,锁好门。她心里很慌,眼睛乱晃,似乎在确定所有不安全的因素都被排除,看到窗外明晃晃的阳光时小身板抖了抖,炮弹般撞过去把窗帘拉上。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现在所做的事很坏,战战兢兢地想——我只想知道自己的爸爸是谁,哦不,我只是在玩一个找出幕后大boss的游戏,这不过分,她安慰自己。可一脸要哭的瘪着嘴角的表情,在暗自祈祷雷公现在在打瞌睡,下次下雨自己不会被雷劈,下次路过街角也不会有坏狗跑出来咬她。   她盘腿坐在凉凉的木地板上,像每次看母亲练功时一样,只在脚边开了一盏小台灯,那是整个房间唯一的光源。她的半边身子都影子黑暗里,睫毛长长地扑落在惨白的脸上,光是老虎。她眼睛一闭,抡起锤子重重地砸下,一下又一下,毫无章法。她闭着眼,呼吸猛烈又急促,巨大的恐惧和愧疚把那点好奇心吞噬地一干二净,她觉得自己头皮都是麻的,她不知道万一被母亲发现了她该如何回答,不,发现只是迟早的事。妈妈会失望吗?会生气吗?会撕破优雅的面纱吗?   有好几下,因为她闭着眼,所以锤子硬生生地击打在她按住相册的手指上,钝痛揪着心脏,她想惩罚吧,应该的,她咬着牙不敢吭声,也不敢睁眼。她被黑暗的念头攥住了心脏,被黑魔法师施了法术,她生出了邪恶的念头。说不定雷公正捏着小锤来找她,要在她头顶正上方打雷。   嘣——锁崩裂的声音,白朱紧闭的双眼惨兮兮地睁开一条缝隙,抖着手用钳子使锁扣大开。她剧烈地喘息着,眼前一阵发晕发白,觉得口渴缺氧嗓子疼,手也疼,可白朱还是快速地打开了相册。一瞬间看到的东西让她手一软,汹涌的情绪兜头打来,她这才惊觉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她喉咙剧烈地喘动着,颈间肌肉快速滑动,锁骨脆弱,那是努力想把眼泪往回吞的徒劳之举。眼泪还是簌簌地打在地板上。她神经质地翻动着每一页,最后如被火灼,慌乱地逃到被窝里,用被子用力地捂住头,咬着牙齿打颤。   台灯的光线微弱,一闪一闪的,把被窝里的那块突起深深地嵌进壁墙里。   她抱着受伤的手指,又是震惊又是释然,怎么会怎么会…是那样的…   不久后百沁木还是发现了,她认真地和小白朱进行了一次成年人的谈话。她给她沏了一壶茶,一如多年后白朱和母亲的谈话一样。   百沁木抚摸着那把坏掉的锁,眼里闪过责怒、痛心、追忆,她用拇指和食指指尖握住硬币大小的茶杯,轻抿,所有的情绪都化在一口陈茶里。   白朱正襟危坐,汗水湿了一手心,她感觉好了的手指头突然隐隐作痛。她掩饰地喝了一口茶,却被呛了一口,惹来母亲怪责的一眼,递过手帕示意她擦嘴,竟是一如既往地温柔。她不敢直视母亲的眼,垂着头静静等待宣判。   百沁木的颧骨很高,五官立体,眼波翻涌,不笑的时候显得严肃而凉薄,但在教育女儿这个问题上,虽说话不多,但每必开口,都是温声曼语。   只听她静静开口,话语却是掷地有声,"小白,抬起头来"。白朱迎上母亲的视线,有些慌乱地看着母亲指了指相册。   她说:"关于你父亲,我无可奉告,就如同这空白的相册一样。但有一点你必须清楚,不是你父亲遗弃了你,"她顿了顿,喉头滑落几次,才继续开口,"我弥补不了你的缺失,但我希望你不要看轻自己。你父亲很好,你该成为他的骄傲。"   没错。白朱打开相册的时候发现每一页都是空白的,里面空无一物。她那时太过震惊,身心备受煎熬,因此情绪失控。   她定定地注视着母亲说这些话时平静无波的双眼,第一次对她产生了畏惧——她活得太"高"了,人间的烟火气侵染不了她,她从不曾有失态过的时刻。白朱一瞬间想起童话里那个冰雪夜里把宝石的眼赠给小鸟的雕塑王子,最后光芒全无地被推到被时间腐蚀。   她几乎立刻心疼起来,尽管年幼的她还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自觉地把两件事联系在一起。她隔着桌案握住母亲的手,纤瘦手指骨骼清晰,凉凉的像那天下午我坐在梯子上握住的木雕。她像握小鱼儿一样双手握住母亲的手掌,一字一句地认真答道:"我明白了,我不会再过问他的事。但我更希望成为你的骄傲!"白朱直视着母亲的眼,眼里的惶恐、畏惧、疼惜都散开,雾气拨开后是澄澈坚定的信念与爱。   直到后来年岁再长,她才恍然记起很多被她忽视的细节,比如那个小鱼儿木雕上分明刻有母亲的字——愚,是爱好国学的外祖父所取。而鱼与愚同音,木雕即木。比如那相册的每一页都好似压出了照片的折痕与印迹,倒像被人刻意抽走了一般。又比如,自己在十八岁那年见过那位一面,却改变了她一生的轨迹,再不复年幼时的好奇。   回去的那晚,她把手脚挤在椅子里,掏出一把糖来,一股脑往嘴里塞。草莓味的,薄荷味的,咖啡味的,都混杂在一起,在她口腔里爆开,糖汁怪异,可她味觉全无,一把把吃糖,神经麻木。舌头被染成七彩的怪物。   时光逝去,我闷到吃糖,切换电台,昨日老死如情歌。 ☆、春天的芭蕾   第八章:春天的芭蕾文/回风舞   星期五,时光飞速折叠,冬木伸开手掌触摸天空。楼层浸泡在冷冽的风口,宁袭插着衣兜随意地走,他穿着一件纯白色的大领口卫衣,把尖头帽往头上一拉一盖,神色倦怠。他关在教室里面一个人刷完了一套理综,高度紧张后的神经一松弛下来,就面无表情,不爱理人。   还好,今晚没有社团活动,他依旧可以实施他的散漫计划。   相对肃穆的楼道,穿廊而过的风,浮在空中的黑色,一个人的独走,是冬天独有的节奏。   经过话剧社活动室的时候他习惯性地顿足,里面亮着几排灯,有些微的声响传来。有人。他轻抬眉毛,视线一扬,落在了前面的舞蹈室,那里灯火通明,像飘摇在汪洋里的一座灯塔。天已经全黑了。他有些惊讶,随即敲开了戏剧社的门,迎面碰上神色匆匆的王老师,他张嘴想打招呼,音还卡在喉咙里,就被王老师截住:   "宁袭啊!正好!跟老师走。"   话音未落已率先大步向前迈去,宁袭扬眉,不置可否地抬腿跟上。直到推开走廊尽头舞蹈室的门,他才隐约明白自己是被"抓壮丁"了,而且还是"外交支援"。   流畅轻快的音乐率先跳出来,瞳孔被充盈的灯光点亮,沉潜的寒冷与寂静都驱赶,宁袭觉得。穿着tutu裙、扎圆头髻的女孩子们仰着头排排站着,抬腿、抱圈、旋转,显出轻盈的身段和优雅的脖颈。穿着芭蕾舞的脚,被包裹在白色连体裤的小腿纤细匀称,着落在木地板上有悦耳的声响。   一群优雅的白天鹅。   宁袭戴在头上的连体帽因为他的动作而滑下来,有些凌乱的头发下是清亮的眼,因为室内外温差,他的眼角有些微红,带出狭长得波光潋滟的眼尾,一身料峭的冬意慢慢消融开来,倦怠的眉目舒展,像是垂进湖心的杨柳搅动了春水,又像是梅干枝头的一抹雪静静地化了。   宁袭自小心思深沉,五官精致,嘴唇细而薄,因为小时候被当做女孩子的阴影而导致他常年表情寡淡,这一系列丰富的表情变化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可不小心看见的女孩子们的舞步都乱了,可怜了正在单周转的女生差点崴了脚。   年纪第一的风云人物,话剧社的台柱子,Z中的一美大大刚刚在看我!还冲我笑!!!截图保存!!!!来自躁动空气中的集体OS:   宁袭的视线很快被当正中的少女抓走,她身着烟灰色长裙,手臂光裸,只一层薄薄的纱齐胸撑开,那骨骼纤细而有力度,在空中微微颤抖地撑开。他看见天地间独有的一只灰天鹅刚刚苏醒,第一次扇动起了翅膀,那么脆弱,那么倔强,那么凄美。   小白仙儿,他脑中蹦出的第一个词,居然是他闲时捡来听听的绰号,倒让自己吃了一惊。   少女身后是一个高大俊美的男人,身着亮黑色的紧身衣裤,包裹着健美的肌肉,拉出流畅的身体线条和腰腹,正双手合拢,脚步轻柔而急促地追逐少女的身姿,小心翼翼地用翅膀捧起女孩娇美的脸颊,微垂着头,侧着脸凑近少女的颈窝,因为隐忍的无法述说的情绪,他的面部光线脆弱,呼吸谨慎而克制。他支在木板上的后脚踮起来,随时准备着应对小天鹅给出的拒绝。毫无疑问,她一恼怒,他就会划开水后退,再伺机而动,一点点靠近她,得到她。   宁袭的眼里的光一下就淡了,他淡淡地撇开眼,顺着视线走到老师身边站定。刚刚有一瞬间心中腾起一股不知名的烦躁,他急匆匆地想把它赶跑。   舞蹈社的沈老师拍掌,示意女孩子们停下来。刚刚还有些紧绷的气氛一时松散开,女孩子提起的腰部和气力泄了,都抖抖腿在旁边放松,或三五成群的倚着平衡木观看前方的情况。咳,重点是一美大大的盛世美颜。   一听到掌声,明燃立刻礼貌地退开,视线落在因为低头喘气而起伏的背影上,纤细的脖颈上都是密密的汗,微喘气,声音冷冽地说:   "你紧张了,刚刚的battementdeveloppe控制力不够。表演也不到位。"   白朱俯低的背脊有一瞬间的僵硬,她平复刚刚因为长时间剧烈运动而紊乱的呼吸,转过身点点头,答道:"是的,师兄,我会注意。"   明燃的母亲和百沁木私交甚密,小时候明燃身体不好,于是被送来百沁木工作室学芭蕾,歪打正着,明燃表现出了超高的舞蹈天赋和惊人的表现力,而他本人也爱上了这门艺术,每次跳舞都判若两人。比如现在这个黑脸冷面的人,白朱暗自腹诽,面上尊敬。   宁袭走进来的那一刻她神经都绷紧了,五感被他的一举一动剥夺,好几个动作都不到位。心里苦笑啊!朋友,你一定是□□吧,最烈的那一种,远远隔着,我警惕着没喝,闻着气味,如踩刀锋。   自白朱学芭蕾的那天起,明燃就是她的固定搭档,两人配合默契。明燃比白朱大一岁,已经高三了,但沈老师也知道他们的情况,没有另外安排搭档给两人。也只有白朱知道,这位沈老师爱徒兼舞团名副其实黑面神大师兄,私底下是个生活低能的游戏宅男,性格还特别软,每次骂完她后都不好意思,请她吃哈根达斯。   白朱的视线又不由自主地飘向长身玉立的宁袭,似乎自己每次见他都是背影。他今天穿得真少,不会冷吗?她担忧地想。额头的汗打湿了鬓发,她又感到安慰,幸好舞蹈室暖气开得足。   他笑起来原来是那个样子的吗?像是天上所有的星星都灿烂起来,地上所有的街灯都被点亮。唇红齿白。真好看。   朋友啊!你一直躺在我掌纹深处,那里填满了月光、水泽和苦涩。在我鹦鹉学舌的年纪,你担当了手持灯盏的人,足以告慰无数个我的喋喋不休。我把持住我的灵魂,为避免他日入你眼,我还是戴罪之身。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八章注释:   1.tutu裙:芭蕾舞女演员穿的标准舞裙。由4或5层丝稠或尼龙皱褶构成,裙子连在雅致的相应尺寸的背心上。法文tutu一词原义为穿在舞蹈演员服装里面的贴身短裙。   2.battement developpe(控制) :主要训练动力腿的外开与控制能力,动作过程中注意身体的垂直和重心准确,主力腿要伸直,主力跨向上提起,动力腿吸至膝盖向外伸腿的过程要保持膝盖的高度,腿在空中伸直不要晃动。   3.《吉赛尔》:浪漫主义芭蕾舞剧的代表作,有“芭蕾之冠”的美誉。对芭蕾舞的女主角表演技巧和舞蹈技能有严峻挑战。书中表演情节为《吉赛尔》第二幕——吉赛尔之死。取材于德国诗人海涅的《自然界的精灵》。 ☆、借我   第九章:借我文/回风舞   沈老师招手让两位爱徒过来,她们正在编舞的是双旦晚会(圣诞+元旦)那天的表演节目,也是经典芭蕾舞剧《吉赛尔》的最后一段——寂静的林中。年轻的伯爵来到吉赛尔的墓前倾诉爱意,却被一群维丽丝幽灵围住,被迫跳舞,善良纯洁的吉赛尔为拯救心爱人,全力相护,在黎明钟声响起时刻灰飞烟灭。可这幕剧对舞者的表演和舞蹈技巧都要求颇高,明燃还好,但……   她对上白朱走过来的视线,递过手帕,示意她抹汗。少女婷婷,在灯光下通透的美丽,是十七岁独有的年轻与鲜活。年轻真好,可有也年轻的不足,刚刚那段舞,美则美矣,却少了能拉着观众下坠的力量、共鸣、感情。在对舞时完全被明燃的表演压制,剩下美丽的空壳子。   白天鹅的美不仅仅在于羽毛的华美、纯洁。它的灵魂来源于细长优美的脖颈,属于天空,属于自由。羽毛再洁白,低下了高贵的脖颈,也有如浸了水的火柴,点不燃。   白朱看出沈老师面色不佳,也知道自己表演的感染力不够,每每随着音乐动作的时候都感觉像提线木偶。她不懂吉赛尔为什么还愿意救伯爵,即使灰飞烟灭,即使他要另娶新妇,即使她已经为她死过一次。那样纯粹炙热的爱恋,而她只有拿不出手、装作若无其事的心思。   这是《吉赛尔》舞剧的关键所在,也是此次沈老师请话剧社帮助的目的所在。她希望王老师能给出一些好的意见。   宁袭在几人的交谈中很快明白了问题的核心,他有些无奈地掀起薄唇,嗯,又一个奉献给话剧的夜晚。他隐约记得话剧社收藏柜里有《吉赛尔》的剧本,大概老师刚刚回去找剧本的时候正好撞见了自己,于是"正好"物尽其用。想到这里,宁袭薄冷的表情有丝裂缝,他侧过头去看白朱,她微垂着脖颈不知道在想什么,倒和同学口中乖乖听老师安排的人设不太相符,当然他完全忽略了自己也没有多认真听老师讨论这个事实。   或许,今天会很有趣,也说不一定。   白朱的确走神了,当听到"表演不到位"时她低下了头,精致的眉毛轻拧,反思自己。   每一次跳跃、每一次旋转、每一次敞开怀抱却拥抱不能的翅膀,她都仿佛和正在跳舞的那个自己抽离了,她的意识悬浮在半空中,冷漠着,带点憎恶地审视那个木偶。她知道自己的动作都挑不出错,从小的苦功,让她的基本动作扎实牢固,可相形见绌,成王败寇。全身心投入舞蹈的明燃简直耀眼夺目,她被牵着走。   不对!那个勇敢热烈的吉赛尔应该主导这场共舞,因为她要救自己心爱的人,她不能眼睁睁看着伯爵精疲力尽跳舞死去,她要在黎明之后放他回家,所以她要拼命地旋转、飞舞、与黑暗搏斗。至始至终跳动的是她,她该像只真正的天鹅,自由主宰舞的国度。   可白朱做不到。极端的爱与恨,极端的勇气和固执,好似远山迷梦的雾气,冬日热辣的太阳,离她远去了。白朱清楚地感知得到,在她这具轻薄的躯壳里,空无一物,她没有一根顶天立地的脊梁骨,可以支持她清清白白地爱一次,不管不顾,像个头脑发昏的傻子。   十岁时那个违背母亲禁令,带着一身的生猛、莽撞和冒失,第一次单轴挥鞭转,嘴角上扬得压也压不下来的那个女孩,恨不得钻穿木地板旋转得停不下的那个女孩,在所谓的成长与经历里,疲软了。   白朱有时跳到大汗淋漓会想起十岁的自己,十四岁的自己,第一次站在舞台上的自己,天真张扬,不谙世事,却又纯洁美好的像玻璃。那时候的白朱常常感到自己是云,是上扬的空气,是可以扇动一场飓风的蝴蝶羽翼,她跳舞时常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力度和情绪,她想大笑,于是咧开嘴角,她想大哭,于是表情哀伤得像浸泡了一夜冰凉的月光,她开心的时候想脚不跳沾地跳轻快的接续步,又或是不停地旋转旋转,再像第一次偷跳单鞭转一样,喘着气撑着地板哈哈大笑。   那是最初最初的心脏。   也是迷失了很久很久的过往。   她轻轻轻轻地侧过头,抑制住满心的慌张和悸动,装作漫不经心去看几步之外靠着讲桌的男孩子,却出乎意料对上宁袭含着笑意的探究视线,心脏涨得发酸,喉咙发痒,身体保持着偷窥的姿势被钉在原地。   砰砰砰。   砰砰砰——   砰…砰…砰…   足足有好几秒,白朱听见心脏除传来的缓慢、清晰、坚定地搏动,压着她的血液流向四肢百骸,她想自己为什么会喜欢宁袭呢?是因为他皮囊好看,眼带笑意有灿灿星辉,可好看的男孩子有千万。是因为那一步之遥求而不得的缘分,他们在大大小小的考试里交手了四年,也是她第一次被人锉光芒。可不全然是不甘心。   白朱抬头回视着宁袭,目光安定,像巨石碰撞彗星。是怦然心动的心情。她可能一个人在幽暗的森林走了很久,回溯来路,忘了征途,安静麻木,第一次有了变数。   白朱看见宁袭的第一眼,就笃定他们之间一定不止于此,他们会无限交集。她不安着,又因为这种不安而暗自喜悦,像减肥夜里偷了一罐糖果,不敢贪多地舔一舔,又禁不住一颗颗含在齿间。   她喜欢他,沉寂已久的心脏有力地搏动了一次。   白朱在对视中先转过头,避开了宁袭的视线,可那个敢爱敢恨的自己早被杀死在冗长的冬日。    ☆、醉鸟启示录   第十章:醉鸟启示录文/回风舞   宁袭想着事往白朱这里随意看了一眼,不料正对上白朱的视线,马上偏头显得不礼貌,他于是坦荡地回视过去,慵懒倦怠的神色正了几分。他眼角淡淡上挑,一双眼皮又轻又薄,显出凛冽清湛的气势,这是他认真观察一个人时细微的痕迹。   对面的女孩看起来有些无措,对视的眼里分明闪过快速而挣扎的情绪,像贴在水面上不得力的蜻蜓,划拉几次薄薄的翅膀,又徒劳地瘫在水上。这让宁袭想起进舞蹈室看到的那一幕——纤长手臂撑起来的脆弱与骄傲。   女孩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随即转过头去,留下倔强嘴角的残影。宁袭将视线淡淡移开,心里有些不可说的烦闷,轻飘飘地缭绕,他隐约察觉到了危险以及危险的来源。但他从来不是一个擅长装聋作哑的人,于是带着安静的探询看了回去,迎面撞上另一个男人沉沉的目光。   是白朱的舞伴——明燃。宁袭知道明燃,同在一个学校,外貌出众成绩优异的风云人物,即使不在一个年级,交集不多,倒也有所耳闻。他对明燃点头示意,并不介意对方不友好的视线。   明燃点头回礼,他刚刚结束了一场激烈的舞蹈,情绪收发不及,整个人都带着锋芒和棱角。从小和白朱长大,做了十几年的舞伴,这些熟悉让他对白朱的情绪波动非常敏感,也自然察觉到宁袭进来后白朱反常的气场。   明燃家境好,兼之一出生就体弱,父母不愿他在吃额外的苦,在他的自理能力上一直护短,说什么有天才的人对生活琐屑不上心是情理之中。白朱爱向他撒娇,估计是把自己当成了一个长得高的傻哥哥。但生活技能低并不代表他不敏锐。相反,他的天才在于能精确地把握人物情感,并用自己独特的肢体语言表达出来,给观众浑然忘我的舞蹈激情。   每个人的身体周围都有独特的磁场,情绪是无形的线。当有意思的人碰撞在一起时,就会被互相牵引拉扯又排斥,情绪会游走、波动、震荡。只有灵魂完美熨帖的人,才会相互融合,产生共振。他很好奇这个少年的可能性。   宁袭是第一次看见白朱和别人共舞,毫无疑问两人有着娴熟的默契。这种认知让刚刚雾蒙蒙的情绪又扒上了他的背,嗖嗖地释放寒气。但他很快压下了。他继续看白朱,圆圆的发髻下光裸的白脖子,他的视线定在了白朱颈子上一滴缓慢下滑的汗珠。一粒细小圆润的汗珠,在颈窝中间悄无声息地滑动,却带来了空气的燥热,宁袭听见闷滞的空气噼里啪啦地燃气了火。白日焰火。他不得不用极大的意志力保持头脑清醒。无脑色狼。抹掉一个陌生女孩子皮肤上的汗珠的行为,完全是是无脑色狼干的事。   宁袭匆匆别开视线,松口气,这才发现后背薄汗。   王老师招过宁袭,话语简短:"你熟悉一下剧本,待会儿对个戏。"他说着话,扬起剧本点了点白朱所在的方向。   宁袭眸光几动,但还是瞬间答应了下来。今天中邪了吧,要不然为什么频频躺枪。他心绪不稳,但话剧社以前排过《凡尔赛》的舞台剧,没有推拒的理由。他安慰自己焦躁不过是因为被突然打乱了安排。   被王老师一个动作当中刺中的白朱惊讶得瞳孔微缩,紧张得想原地蒸发。这位雷厉风行的老师一点都不按套路出牌,生拉硬拽得很强势。一个跳舞的和一个演话剧的人对戏!内心哀嚎。   朱悲惨的音频信号当然没有被王大佬接收到。她于是像个被堵了嘴的烟囱,一肚子烧黑火,被推上舞台还是愣愣的,随着宁袭的动作给出呆板的反应。宁袭趁读剧本的功夫平息了情绪,表现出高水准的专业素养。他真心热爱话剧。   女孩们全都围了过来,掂着脚围观一美大大飙演技,顺带自我脑补替换一下,内心弹幕刷屏,眼睛自带发光效应。   近距离接触让白朱神晕目眩,听到宁袭踏着地板奔跑的每一个响声,都像响在她耳膜里,轰隆隆的巨响。她僵硬着身子不敢动,仅存的思考力让她想起接下来就是她出错的那个舞步——伯爵颤抖着手臂想要抱紧他的精灵。   宁袭真的要冲上来抱我吗?我应该怎么办?躲开可她脚动不了。她这时候倒真真正正羡慕起天鹅的翅膀来了,要是可以飞起来就好了,她傻气的想,天鹅的翅膀是用来飞翔的,它们的翅膀做不出拥抱的动作。    ☆、我从崖边跌落   第十一章:我从崖边跌落文/回风舞   宁袭奔跑的脚步没有停下。   他是年轻的爵士,午夜梦回来见为自己心碎而死的姑娘,他来到她的墓前,那里长满了枯草,倒挂着乌鸦。他抵着冷硬的石碑满心绝望,后悔又无助,再见时不确定的狂喜淹没他,他急切地奔跑,张开手臂和胸膛,上帝垂怜让他们相见。他嘴角上扬,喜形于色,踩着木板的脚步愉悦而热烈,他为他的爱奔跑,谁能敌得过小精灵。可当看着一步之遥那个悲伤的背影时,迟缓的懊恼和愧疚将他震在原地——她会原谅我吗?她还爱我吗?我还有资格抱一抱她吗?   他这样想着,嘴角下拉,高高举起的双手虚弱下来,行动间空气低低哀鸣。他想要上前一步抱住他的爱,可他能做的只是热烈的脚步轻轻踮起来,怕惊飞了这只脆弱的天鹅。生长在乡村里的自然的精灵,因为他的缘故,他自私的爱,让她陷入了永恒的苦楚。伯爵是只呆头鹅,他轻轻地抖开羽毛,试探地想把女孩抱进这个弧度,女孩侧过头向前几步疾走,伯爵满脸戚徨跟上,又试探地垂下脖颈,用脖颈一次一次去碰天鹅的头,卑微无助。   在爱情面前谁不是胆小鬼谁不是懦夫,那一定是他爱得不够!   他用脸庞去蹭女孩头顶的发,小心翼翼地留意着精灵是否不悦,察觉到她的默许后又得寸进尺,从一根羽毛覆盖另一根羽毛,直至将巨大的翅膀完整地摊开在女孩白色的翅膀上。他把头虚虚靠在女孩的肩窝上,他怀抱的弧度和女孩的背线如此完美地贴合,满足而安心地喟叹一句。   "吉赛尔,我的精灵公主……"   这一句似乎抽掉了伯爵的所有力气,他微垂的睫毛虚弱地抖动,光线在他眼中调和,幻化成黎明的焰火,多希望永远停留在这个黑夜,永远停留在我们心无芥蒂的这一刻,月亮它永远不要落下女孩的肩窝。   宁袭在抱住白朱的那一刻,罕见地从表演的状态中抽离,他有了自己的意识,而不是单纯的演绎。拉女孩入怀的那一刻他的手也有了自己的意识,生出迫切的触碰的渴望。他敏感地察觉到女孩身躯的僵硬与抵触,于是小心地虚拢,心中是翻腾的杂念。   可严师在旁,宁袭的动作和感情都必须拿捏好。他按耐住紊乱的心绪与精灵交颈相缠。女孩子柔软纤细的腰肢一弯清水似地化开在他的手掌里,隔着薄薄的衣料,像是能摸到她跳动的血脉和心脏。宁袭尽量产生更少的肢体接触,两人交抵脖颈的姿势,让他的呼吸都打在女孩的优美的蝴蝶骨上。那里迅速染了一层淡淡的粉色。   他连忙屏气敛息,结果适得其反,再次呼吸频率急促,他懊恼,正常的自己哪里会干这种蠢事。   真是见鬼。   对于话剧表演,拥抱是家常便饭例行公事,他大大小小的练习、登台表演,甚至在最初初学时也没有今天的狼狈和失态。宁袭爷爷是省剧院的老戏骨,他耳濡目染,是真的爱戏剧艺术,爱在戏剧里演绎着的另一种人生。   第一次不是他主宰剧中人物,而是剧中人物带领他,他的手、脚、呼吸、心脏都高举着叛乱的大旗,违背他大脑的指令。或许,他的指令也昏头昏脑。   抱着怀中人的那一刻,他心律失衡,有些满胀又空落的钝疼。   白朱从宁袭的手指搭上她指尖的一瞬间,身体就被切割成了两半,耳朵尖都红了。被触摸的指尖有麻痒迅速蹿到了她的脚趾盖,她清楚地听到心脏里有一朵朵小白花冒出头来,她躺在四面是风的原野上,鼻尖是阳光烘烤草籽的清香。想逃跑的念头顺着山坡咕噜噜滚走啦!另一半的身体僵硬,第一次与异性肢体接触,还是自己暗恋了三年的男孩,她抽离的思绪清醒地在呐喊,又听见周围小声的私语。好害羞,想把自己裹成球蜷起来。   周围的女孩子的确在小声讨论,更多的是克制住快要冲破喉咙炸开头皮的尖叫,男神刚刚好苏好帅好性感,啊啊啊!!!   明燃抱胸观看,紧抿的嘴角下压的气息,这哪里冒出来的混小子就把我妹妹抱了,心情不爽,再留意一看白朱微红的耳尖,心里叹口气认栽,谁叫她喜欢。太失败——弱磁场作怪。   两位老师一直注视着这场即兴表演。沈老师摇了摇头,自己的学生表情单板,更不要提靠这次对戏获得跳舞的灵感了。王老师对两人叫停,舞台中的男女像被松手的弹簧立刻弹开。   宁袭站定,对着白朱低声道歉:"抱歉,刚才冒犯了,你还好吗?"   白朱微侧着头,快速点头,她实在没有勇气对上宁袭的视线,她快要自燃了,"我没事,表演多亏了你,谢谢关心。"一开口才惊觉声音干涩得紧,几乎是在礼貌的本能驱使下一字一句说完。这才背过身挺直腰线往沈老师走去。   她不得不用十二分的专注力来控制自己的步伐,以免平地摔跤或蹦蹦跳跳地跑,勉强维持正常的表现。可踩在坚实地板上的脚掌像踏进了云朵,虚幻美好。她又回到了山野间,高扬着双手,举着一大面的白旗,从山头跑到那山头,疯跑的脚步声震天响。   她扬起投降的锦旗,在心上耸立座座山峰,她投降了,风吹吧,少年独坐山之上。   她觉得行走间那层薄薄的呼吸还黏在她的肌肤上,酥麻的痒意从肩骨开始蔓延,盛开在尾椎骨上。我会不会开花,她想,春天的花。   白朱有些明白吉赛尔的心情了,伯爵真狡猾,一个拥抱就让傻气的田园姑娘死心塌地。她也傻,明明敲响了退堂鼓。   在爱情面前谁不是傻姑娘呢,除非她不爱。疯帽子爱爱丽丝。   她又想跳舞了。声势浩大的悬崖,轻柔的海水腆着舌头轻吻她的裙摆,松散的长发和旋转,她晕乎乎地腾空,快要从崖边跌落,又瞬间腾空,被云朵接住,安全着陆。   有幸做精灵,今天的宁袭是驾着七彩的祥云。    ☆、我从崖边跌落      1     宁袭奔跑的脚步没有停下。   他是年轻的爵士,午夜梦回来见为自己心碎而死的姑娘。   他来到她的墓前,那里长满了枯草,倒挂着乌鸦。他抵着冷硬的石碑满心绝望,后悔又无助,突然坟墓外闪现她的影子,再见时不确定的狂喜淹没他。   他急切地奔跑,张开手臂和胸膛,上帝垂怜让他们相见。他嘴角上扬,喜形于色,踩着木板的脚步愉悦热烈,他为他的爱奔跑,谁能敌得过小精灵。   可当看着一步之遥那个悲伤的背影时,迟缓的懊恼和愧疚将他震在原地——她会原谅我吗?她还爱我吗?我还有资格抱一抱她吗?   他这样想着,嘴角下拉,高高举起的双手虚弱下来,行动间空气低低哀鸣。他想要上前一步抱住他的爱,可他能做的只是将热烈的脚步轻轻踮起来,怕惊飞了这只脆弱的天鹅。生长在乡村里的自然的精灵,因为他的缘故,他自私的爱,让她陷入了永恒的苦楚。   伯爵是只呆头鹅,他轻轻地抖开羽毛,试探地想把女孩抱进这个弧度。女孩侧过头向前几步疾走,伯爵满脸戚徨跟上,又试探地垂下脖颈,用脖颈一次一次去碰天鹅的头,卑微无助。   在爱情面前谁不是胆小鬼谁不是懦夫,那一定是他爱得不够!   他用脸庞去蹭女孩头顶的发,小心翼翼地留意着精灵是否不悦,察觉到她的默许后又得寸进尺,从一根羽毛覆盖另一根羽毛,直至将巨大的翅膀完整地摊开在女孩白色的翅膀上。他把头虚虚靠在女孩的肩窝上,他怀抱的弧度和女孩的背线如此完美地贴合,满足而安心地喟叹一句。   \"吉赛尔,我的精灵公主……\"   这一句似乎抽掉了伯爵的所有力气,他微垂的睫毛虚弱地抖动,光线在他眼中调和,幻化成黎明的焰火,多希望永远停留在这个黑夜,永远停留在我们心无芥蒂的这一刻,月亮它永远不要落下女孩的肩窝。   宁袭在抱住白朱的那一刻,罕见地从表演的状态中抽离,他有了自己的意识,而不是单纯的演绎。   拉女孩入怀的那一刻他的手也有了自己的意识,生出迫切的触碰的渴望。他敏感地察觉到女孩身躯的僵硬与抵触,于是小心地虚拢,不敢把人抱实,心中是翻腾的杂念。   可严师在旁,宁袭的动作和感情都必须拿捏好。   他按捺住紊乱的心绪,与精灵交颈相缠。女孩子柔软纤细的腰肢一弯清水似地化开在他的手掌里,隔着薄薄的衣料,像是能摸到她跳动的血脉。宁袭减少肢体接触,但两人交抵脖颈的姿势,还是让他的呼吸都打在女孩儿优美的蝴蝶骨上。   那里迅速染了一层淡淡的粉色。   他连忙屏气敛息,结果适得其反,再次呼吸频率急促,他懊恼,正常的自己哪里会干这种蠢事。   真是见鬼。   对于话剧表演,拥抱是家常便饭例行公事,他练习、登台表演,甚至在初学时也没有今天的狼狈和失态。爷爷是省剧院的老戏骨,他耳濡目染,自小用功,是真的爱戏剧艺术,爱在戏剧里演绎着的另一种人生。   第一次不是他主宰剧中人物,而是剧中人物带领他,他的手、脚、呼吸、心脏都高举着叛乱的大旗,违背他大脑的指令。   或许,他的指令也昏头昏脑。   抱着怀中人的那一刻,他心律失衡,有些钝疼,满胀又失落。   从宁袭的手指搭上她指尖的一瞬间,白朱感觉身体就被切割成了两半,耳朵尖都红了。   麻痒从被触碰就升起来,接着通体走遍,迅速蹿到了她的脚趾盖,她听到心脏里有一朵朵小白花冒出头来,她躺在四面是风的原野上,鼻尖是阳光烘烤草籽的清香。想逃跑的念头顺着山坡咕噜噜地滚走啦!   另一半的身体僵硬,第一次与异性肢体接触,还是自己暗恋了多年的男孩,她抽离的思绪清醒地对着她呐喊,又听见周围小声的私语。好害羞,想把自己裹成球卷起来。   周围的女孩子的确在小声讨论,更多人的则是努力克制住快要冲破喉咙尖叫,男神刚刚好苏好帅好性感,啊啊啊!!!   明燃抱胸观看,紧抿的嘴角下压的气势,这哪里冒出来的混小子就把我妹妹抱了,心情不爽,再留意到白朱微红的耳尖,心里叹口气认栽,谁叫她喜欢。   太失败——一定弱磁场作怪。   两位老师一直注视着这场即兴表演。沈老师摇了摇头,自己的学生表情单板,更不要提能靠这次对戏获得跳舞的灵感了。王老师对两人叫停,舞台中的男女像被松手的弹簧立刻弹开。   宁袭站定,对着白朱低声道歉:\"抱歉,刚才冒犯了,你还好吗?\"   白朱微侧着头,快速点头,她实在没有勇气对上宁袭的视线,她快要自燃了,匆匆回答:\"我没事,表演多亏了你,谢谢关心。\"   一开口才惊觉声音干涩得紧,几乎是在礼貌的本能驱使下一字一句说完。   她赶紧挺直腰,往沈老师的方向走去。   她不得不用十二分的专注力来控制自己的步伐,以免平地摔跤或蹦蹦跳跳地跑,勉强维持正常的表现。可踩在坚实地板上的脚掌像踏进了云朵,虚幻美好。   她又回到了山野间,高扬着双手,举着一面白色的大旗,从山头跑到那山头,疯跑的脚步声震天响。她扬起投降的锦旗,在心上耸立座座山峰,她投降了,风吹吧,少年独坐山之上。   她觉得行走间那层薄薄的呼吸还黏在她的肌肤上,酥麻的痒意从肩骨开始蔓延,盛开在尾椎骨上。我会不会开花,她想,春天的花。   白朱有些明白吉赛尔的心情了,伯爵真狡猾,一个拥抱就让傻气的田园姑娘死心塌地。她也傻,明明敲响了退堂鼓,可还是抵挡不了来自他的诱惑。   在爱情面前谁不是傻姑娘呢,除非她不爱。疯帽子爱爱丽丝。   她又想跳舞了。声势浩大的悬崖,轻柔的海水腆着舌头轻吻她的裙摆,松散的长发和旋转,她晕乎乎地腾空,快要从崖边跌落,又瞬间腾空,被云朵接住,安全着陆。   有幸做精灵,今天的宁袭驾着七彩的祥云。   2   白朱旋转的脚步踏空,她的腿虚空蹬了一下,猛然惊醒。   一夜风雨停歇,波澜已平。   窗外晨光明耀,风大,摇晃着树叶的幻影从她眼睑容面爬过。   白朱脑子动得缓慢,梦境模糊不清,醒过来时胸口暖烘烘地发痒,她用手掌揉了揉,又迷迷瞪瞪地闭上了眼,贪心地想抓着梦境的余温回味一二。   昨晚下大雨,她翻着相册,竟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在椅子上窝了一晚上的身体有些疲乏,她放松地动动脚趾,麻酥酥的,可心里的愉悦像小鸟软软的爪子踩在泥土松软的田埂上。   梦境的碎片恍惚迷离,白朱手指无意识地抓了抓,碰上相片冷硬的边角,脑中闪过语焉不详的一句话:\"在所有不堪重负的感情里,我不逃避你。\"   小屋里空调运转的声音清晰而缓慢,像捶着腰步履蹒跚的老婆婆,断断续续地咳嗽。白朱把自己从梦里捞出来,混着一丝欲说还休的不安,用手指顺着记忆的轮廓万分珍重地抚上他的脸。   封闭的小屋里有着它独特的时间步调。思念的时间总是格外柔软漫长。   不知道他过得好不好,白朱想,我过得有点糟糕,尽管努力装作坦然告别过往,却还是软弱地频频回望。   愿他好。   真正把一个人放在心上,是毫无理由希望他好的,希望他生活愉快,没有烦恼,事业顺利,感情有处安放。唯一怅怀的就是她远离了他的喜怒哀乐,只能遥远清平地祝福着。   约摸有三分之一的人与你和好,我只想和你约一晚上的月光。   白朱侧耳听着窗外的风声,疾言厉色的像个霸王,她用手有些凉的脚掌握住,慢慢地往胸前拉,很沉默。   窗外有棵身姿挺拔的樟树,被急躁地风掐着脖子弯腰,又不屈服地挺起胸膛来。整面窗的光透进来,贴着薄薄的尘埃,亮闪闪的。树叶摇动的时候,光斑会在浅灰色的窗棂木上温柔地游走,地板上是婆娑的疏影。光有时是白的,有时是暖黄色的。白朱看得痴迷,扒着椅背转身,垂下光洁的左脚去追逐好玩的光斑。   有细网格的窗纱,光线破碎,又千变万化,像无数双情人的眼,一遍遍、一寸寸地去抚摸她的肌肤,缱绻情真,定定地凝视着她。   光亮和阴影都模糊了,爱与遗憾也模糊了。情绪在大自然温柔的关怀里偷渡,留下深深的余白和刻在脚上的一朵花,纹路清晰地提醒她走出。   风雨晦晦。   白朱心里恍惚而释然地叹了口气,就这样吧,将一段秘事揣在胸口,她可以守着界限不打扰。没有人知道。   她赤着脚踏上地板,被阳光烤的懒洋洋的瓷砖嬉笑着挠她的脚窝,冒出头的心事被安稳地抚平,白朱隐约看见少年在光影暧昧的地方对她笑,眉眼都是温柔的褶皱,笑得她心软地一塌糊涂,毫无办法。   于是她也冲着他软软地笑,半长及肩的头发乖顺,悲伤退潮,她听见他在叫她,像江南家乡凉滑的水藻,每个字都含在唇齿间,从柔软的唇珠滚落出来。   青天碧色。   \"小白儿,\"他这么叫她,又低着头兀自笑开,她的心里鼓起了小小的泡泡,又听见他叫——\"小白仙儿,朱朱,小傻瓜,蜻蜓\"。   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   混着沙哑的说不清的情意,低低地笑,嗓音轻而缓,缓而慢,慢而悠荡,每叫一个名字就冲她笑一下。   她就对着空气低叹地应着,他叫一声应一次,光线都逃避她的眼睛,她眼里有悬而未决的尘埃落定。   \"嗯。\"   \"我在。\"   \"是我。\"   \"你好哇。\"   \"我爱你。\"   3   时光虚晃了一枪。   白朱踏着木质的地板,灯光耀目得亮,她还走在十七岁的战场,情绪剧烈地波动着。   沈老师愁眉不展,圣诞在即,可舞剧却卡在了最要命的关节上。自己学生的状态,她很了解,也早就有心理准备。当初选择《吉赛尔》作为表演节目就考虑到的困难真实发生,但她希望白朱能在芭蕾的舞蹈路上走得更远,她想给她一次创造惊喜的机会。   王老师安抚地拍了拍好友的肩,说:\"这事儿急不来,我看小姑娘挺努力的,再多给她点时间。今天就先到这吧,很晚了。\"   这么一提醒,沈老师才注意到墙上的时钟已指向九点,夜全黑了。   众人很快解散,留下师生几人,收拾教室,准备离开。   宁袭的视线不自觉地跟着白朱的动作而动作,看着她用明燃递过来的毛巾沉默擦汗,看着她穿好大衣又一圈圈围上围巾,看着她侧过身脱下舞鞋因疼痛而紧抿的唇角,和那双有些畸形的红透了的脚掌,突然心律不齐。   一瞬间他产生了一种冲动,想要用手把女孩僵硬的脚掌揉一揉,然后塞进自己的衣服,贴近皮肤。   在自己都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宁袭已经几步往前追了过去,可中途就清醒了,然后不着痕迹地改道,向王老师走去。   这些微妙的细节还是有人注意到了。   是明燃,他轻轻地挑了挑眉。有趣。从表演开始他就站在最外围,带着好奇,关注着白宁两人。   宁袭很擅长掩饰自己的情绪,巧的是,明燃也很擅长挖掘人的情绪。   势均力敌的较量,局中人易漏马脚。   宁袭已经想好了折返的理由,他总是很自如地应对突发情况,\"老师,我有一个想法,或许能帮助这场表演。\"   下意识地他没有直接说白朱的名字,女孩很骄傲,他不想她的不快来自于他。   两位老师的动作一顿,王老师好奇地点头,\"你说!\"   \"我们可以运用道具提升表演力,转移观众的注意。话剧表演经常运用道具,一是可以增加场景的真实感,而是能帮助演员施展情绪,\"他顿了顿,眼角瞥见白朱平静的侧脸舒了口气,继续说道:\"我想这点在舞蹈表演中同样适用,我们可以给表演者一束花,可以给群舞者加上一根木棍。很初步的想法,具体的还要两位老师指导。\"   \"对!很好!哎!\"王老师一拍脑门,大笑,露出一口白牙,\"好小子!\"   他转过头对沈老师说:\"也可以作为丰富舞剧的备选,两手准备,怎么样?\"语气兴奋。   沈老师也露出了微笑,她是关心则乱,国外很多大型舞剧运用道具的例子不是没有。心里松了一口气,她自然是明白王老师两手准备的意思,不过…这倒不失为一个创新的机会。她视线和白朱、明燃轻轻一碰又离开,\"那我们得抓紧时间重新排舞,今天得谢谢王老师和宁同学,先回去吧!不急在一晚上。\"   后来宁袭一个人走在最后,手插兜,表情却反常地严肃,他在想自己今天频频反常到底是为什么。街灯温暖,月色圆满,他心里奇异地平静,看着白朱和明燃并肩走出自己的视线。   白朱心里有事,走得很快,接过明燃递过来的冰激凌时,扬起脸笑了笑,又埋头走路。冬天虽然很冷,可冰激凌还是化成了水,弄了她一手。   明燃一走出舞蹈室就像变了一个人,刚刚锋利的棱角柔软下来,拿走白朱手里的冰激凌尸体丢掉,又用纸巾给白朱擦手。   他擦手的动作很仔细,很多话在脑里跳过,最好还是没有说出口。小孩子的事情留给小孩子慢慢磨,他不想多管。可几年后他在回忆起这个决定时内心还是摇摆了一下,产生了迷迷糊糊的可惜。也许一些事当初说开了也不会有那么多错过。   生命中可能都有那么一个短暂而浩瀚的片刻,没有旗帜鲜明的立场,我们倚靠着时间的中心轴,万物静悄悄,密布的掌纹和脚下的土壤,没有经历与过往,随便踏出一步都是正发生。   二十一岁的白朱的时间轴走到了中央,她想,时光其实虚晃一枪,她可能从未从那双眼里逃开。她离开了家乡,年岁增长,见识了种种有趣的人,被陌生人示好,也因为独在异乡的刹那恐慌,试图自我妥协,想着得不到最想要的人那…找一个懂得她好的人也不坏。   可静下来的时候躺在床上,像坐船,她听见往事划桨,清澈流淌,摇摇晃晃。   她摸着自己薄薄骨骼下的心脏,缓慢的意志与黑夜搏斗——那么多有趣的人善良的爱意,都衍生不了一个可能性。   白朱很害怕死,一想到有一天不能作为一个有独立意志的生物感知这个世界她就恐慌。   她常常自我折磨,从一个懵懂孩童到一个耄耋老人的时间多短啊,悲观地让她消极。每次从死亡的角度看问题,她就觉得没有什么是她非要不可的,因而常冷静有余地。   对宁袭淡淡的好奇蓬勃生发的爱意让她第一次措手不及。   那么固执扎根生长,一点点朦胧的水汽就足以生发新芽。   人生苦短,应该饶过自己。可苦痛的爱恋让她感觉真正地活着,她第一次那么认真想要得到一样东西,她已经做好了捧好心去见他的准备,若不是…   十七岁的楼道、大风、款摆的身姿、天幕晴朗,都频频铺垫一位少年,一双眼。   那时白朱对上他的眼睛,清楚地听见了命运严丝合缝咬合的声响,她清楚地看见了自己的未来将无法逃避宁袭的参与。   嘭——   一枪。射在心上。   伤势不是致命的,却正中关卡,卡在每一次心脏的搏动里,消耗着生命的热情,又提醒着她活着的事实。那时死亡变成了空中轻薄的气泡,包裹着那些恐慌破了。   她想剖开生命中最干净的东西,身如琉璃,怀抱所有绝望和浓烈,情真意切,在一切之中爱慕与侍奉。   时光它可能虚晃了一枪。    ☆、12   你心底的最后一个   1   宁袭趴在课桌上,塞着耳机,沉静的眼神虚晃,没有落点。   这是一个平常的午自习,教室里有压着嗓子的讨论声和翻动书本的沙沙声,还有沉浮的呼噜声,但这些都被耳机里的音乐隔绝在外。   他的视线在同学间滑游,停视片刻,又礼貌地离开。   学习者的脸上爬满清晰的疲态,打呼噜的那个胖男孩是梦见打游戏了吗,拧着眉头的女孩是遇见了棘手的数学题,枕着手臂埋头的男孩应该是在看杂志,他这么研视一圈,任由思绪沉潜起伏。高二的理科火箭班学习压力很大,每个人都像上了发条的机器,片刻不停地运转,休息时间的宁袭下意识地犯了\"职业病\",人真是很有意思,揣摩每一个平常动作下的含义让他觉得有意思。他无意窥探别人的隐私,只是抽离在现实之外尊重每一刻客观的存在。   他眼神清明,不见疲乏,只是眼角有些发红,他眨眨眼。   身形不稳的窗帘,一大束阳光趁虚而入,冬日的阳光总不够有力度,纤细薄弱,像脆脆的塑料膜,惨兮兮的,让人无端同情。要我是月亮,一定替太阳羞上一羞,这么个病秧子,还不赶快裹着被子钻进海龙宫睡觉去。   丢人现眼!宁袭心里嗤笑了一句,攥着胖子呼噜的尾巴眯上了眼,眼前的白光被黑暗取代。窗帘摇晃着身姿唱催眠曲,耳机沙哑着小声哼哼,也接近了末尾。   他心里平静,可意识混沌,眼前的黑色五彩起来,五彩的光斑旋转闪烁,汇集,又打散,再聚拢,最后组成一个朦胧的虚影。他睡得不安稳,搭在桌上的食指动了动。   是双纤细的□□的脚,从光影迷离处起跳,与五彩光斑共舞。   光追逐着影,影拖起了脚,脚奔向光,和谐动态地统一,像古朴的石板路上出现了一个晨跑的人,踏上阶梯的一刻远远传来山顶寺庙钟声的厚重,经过的风吹落了露珠上的一朵花。   宁袭惊醒时眼前的光线似乎虚化成了他梦中的最后影像——交叉的双脚轻轻停靠在光线晦涩的阴影里,脚背上是虚白的光明,脚跟后是浓重的黑夜。   他看着那经络纤细的脚尖,从极速地抖动直至平缓,最后黯然神伤般退进浓得化不开的阴影里,僵硬。宁袭的头因为短暂的睡眠而钝痛,光晃得他眼花,眼尾全红了。   \"Flowers are so inconsistent! But I was too young to know how to love her…\"1   悲伤的自白在他耳朵里响起,是他请教爷爷《小王子》话剧时录的音。   英文不太纯正,快音节含混不清,因为年老而格外沧桑的声线,裹挟着故事感扑面而来,打在尚未完全清醒的宁袭头上,眼眶一热,险些落下泪来。   眼前的光惨白得让人心生同情。   他一把扯下耳机,撑起身沉默地离开了教室。   巨大的悲伤笼罩着他,他急于逃离那个像灌满了沼泽地阴雨的座位,难得狼狈。   稀稀落落的冷水滴在流离台上,侵溅每一寸皮肤,让他冷静下来。   宁袭手撑在卫生间的流离台上,微张着嘴喘气,头耷在双臂之间。为什么…他不明白,仔细回忆刚刚发生了什么事,可回味欠缺,零星地留下意味不明的情绪,让他失态至此。   有那么一瞬间,他脑中快速闪过几段残影,他几乎快要抓住,可伸出手往里面探,只满手空空。   想不出。   宁袭摇摇头,漫无目的地往前走,踩着楼梯,一步步往前走,转弯。   轻缓地带着寒气的风让他吐出心口的郁气。他脚步放得很轻,一路目不斜视地经过了几间教室,直到舞鞋踩在地板上\"叽叽\"的声响才唤回他游离的意识。   他脚步一顿,随即转过头,透过半开的门缝,瞥见一块舞动的白绸布、轻盈的腰线和飞扬的墨绿色的发带。   是——白朱!   他这才发现自己竟走到了对面的教学楼。   他推开一点门,方便看清楚屋内的情景。白朱跳得认真,没有察觉到有来人。她手捧着一束白桔梗,身轻盈盈捉光亮,娴熟地变换着舞步,行云流水擅自优雅。   宁袭合上门退了出去。一个入侵者礼貌地归还了女王的国土。   看来花朵的移情作用帮到了她,他下楼梯的时候这样想。   下课铃敲响,同学们睁开惺忪的睡眼,伸长懒腰,拧起水杯接水,或者女生三两成群挽着手上厕所,因捉弄对方露出开朗的笑,宁袭逆行在如潮的人群里,所过之处不着痕迹地分开一点地方,他泰然自若地接受众人的好意,面上早已看不出刚刚激烈的情绪。   一个很平常的午自习,很多年后宁袭像这样平常地走在阳光下,昨日清晰如故,历历在目,他还记得风穿过他耳发的频率,推开教室的门,手碰到的温度,胖子流出的口水瘫倒的轮廓,也弄明白了一件事。   那样深刻的悔意和心痛,平生他不想经历第二次。   2   白朱坐在桔梗花丛中,烟灰色的纱织长裙垂落在脚边,正握着粉饼往脸上上妆。   这是双旦晚会表演的后台,穿梭的步伐、推动的衣架、嘈杂的人声无不表明现场的热闹与繁忙。群舞的一群女孩子正扶着横杠做热身准备,白色tutu裙齐整优雅,随着女孩儿们弯腰提腿的动作而轻轻摇摆,像一朵朵盛开在林地的解语花,颤巍巍地托起墓地的月亮,致命的诱惑与危险。   “哎你们知道男神的表演什么时候开始吗?”   “今天下午排练的时候不是看见了吗?呜…在我们前面,累不爱,”小圆垂头丧气,耷拉着耳朵,“可惜了我家一美的盛世美颜,我现在啊就期待男神上场前我能见他一面……”她一面说着,一面伸长脖子往前台看,主持人正在对仪器进行调试。   一席话惹得女孩子们一阵痛心疾首地哀叫,在原地跺脚,半晌才反应过来,扑过去捏小圆的包子脸,“什么你家的一美大大!男神是大家的!”   闹着的人都不自觉吐出胸中浊气,善意地用插科打诨来缓解在全校几千人面前表演的压力。   这是A中建校110周年第一个重要的节日,学校借出大礼堂作场地,省和学校重要的领导都要来。今下午排练的时候白朱还看见了行川学姐,作为主持人,她从忙碌的思绪里产生些许真实感,看来学校对这次晚会颇重视,宁袭也的确在她之前表演。白朱描着眉,天马行空地想,开在星星上的花,也和地球上的一样,怕风,骄傲又冷酷,还有一点不好,长了四根刺,说不出真心话。   你真应该抱抱我,说不定,会有一场水落石出。   “我们抬首仰望的星空,只是亿万年前的时间碎片;我们深爱的这个地球,只是宇宙洪荒中的小小尘埃。在B612小行星住着一个小王子,他拥有三座火山和一朵玫瑰花,挪动板凳就可以看见一次日落,请欣赏由Wind Tracker话剧社带来的节目《小王子》,改编自安东尼德圣-埃克苏佩里同名作品,主演:宁袭、祁念等。   我们都是小王子,趁年轻,别分离。愿我们都是时光的漏网之鱼。”   主持人清亮的报幕声响起,灯光熄灭,跳芭蕾的女孩儿们离开化妆间,对走在众演员最前的宁袭行注目礼,收敛裙摆——男神好帅!舍不得眨眼jpg.胸口中了一箭,要男神牵小手手才能起来。   ……   事实上,躺在地上的众女子目送男神潇洒的背影。   白朱当然不在人形布景墙之列,早在行川报幕时,她就溜进了观众席,笑着对低调混进学生中的王老师打招呼,顺便坐进王老师预先为她留的角落里的位置,不然她厚重的舞台妆一定会引发人群的骚动。   “丫头!别让你沈老师看见!”   “您老把心别腰上。”   王老师揶揄了白朱两句,见话剧社的众人已经上台,这才安静下来。   白朱恨声,真是是个老小孩,想到两人初识,就像小王子的星球长满了猴面包树,太糟糕了。   这不是她第一次看宁袭的表演,事实上,每个话剧活动日她都会“顺路”“看一眼”,然后又恰巧好几次都碰到了兴之所至指导学生表演的王老师。不得不承认老小孩很细心,比如今天的占座,比如上次练舞的解围,又比如刚认识时,他叫住鞋带松开的自己,留意鞋带。当然改掉爱戏弄人的毛病就十全十美了。白朱腹诽。   她抬头,看见穿着银白色鱼尾裙的行川离开,留下一道优美的背影——话剧演出开始了!   Wind Tracker演出的话剧《小王子》并不是特地为了双旦晚会准备的,事实上,因为话剧社精彩的表演,在省青少年文化节获一等奖,才作为特别节目被安排在开场。   话剧是全英文的。后勤人员在礼堂门口派发节目流程单时也附送了《小王子》的中译文剧本,舞台左边的电子屏幕也实时播放着台词,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劳驾!请给我画只绵羊吧!\"   \"请给我画只绵羊吧!\"   戴着小麦色头套、身穿草绿色南瓜裤、披着橙色披风的小王子神色不安,他降落在一望无垠的沙漠,又一路远行跋山涉水。他需要一只羊吃掉猴面包树的种子,保护他的家。   舞台中间点缀着星状的灯,灯光追寻着小王子披星戴月的身影。   他很急切,双手紧握,几步小跑,跑向埋头修飞机的飞行员。飞行员手下不停,头不抬,漫不经心答道:\"我不会画画。\"   \"给我画只绵羊吧!\"小王子几步上前,跟着飞行员一起趴在地上,歪着头把脸凑过去,\"很小的那种小羊。\"   飞行员发怒,挥舞着钳子,因为水壶最后一滴水漏完而焦躁不已。   小王子被吓得退后几步,有些慌乱,追着披风绕了几圈,还是大着胆子凑上去。妥协的飞行员最终画了一排孔的木箱。小王子立马高兴起来,一双蓝眼睛熠熠然,双手举着画仰头看,\"对!这就是我要的绵羊\",他说着想起什么,快活的动作慢下来,\"它要吃很多草吗?我的家太小了。\"   \"我给你的是很小很小的一只,\"飞行员对着飞机残骸敲敲补补,\"它什么都吃。\"   赶紧打发他走吧!我还要修飞机!   \"那带刺的花它也吃吗?\"他说话的语气小心翼翼,五官都紧张得安静下来。   \"刺儿不起作用。因为花的心眼太坏了!\"   小王子很生气,推了飞行员一把,几乎不让人怀疑如果他有胡子一定会被气飞起来,\"胡说八道!我才不信你说的话呢。花儿弱不禁风,花儿天真无邪,她们自顾不暇呢。她们身上长着刺,是为了给自己壮胆,为了保护自己。你相信,你相信花……\"   最后一句话全是气音,混着潮湿的水汽,慢慢从喉咙里爬出来,他想起自己的玫瑰花,那朵口是心非的玫瑰花,那朵被自己遗弃了孤零零长在星球上的玫瑰花。   他那么爱她!却因为一时愚昧错怪了她!她只有四根刺,怎么应付这个世界!   \"你说话的时候像个大人!你是非不分……黑白混淆……最重要的东西,是肉眼看不到的……花儿也是这样,如果你爱上了一朵长在星星上的花儿,夜里看看星空,你会觉得甜蜜。所有的星星都像开了花。\"   灯光紧随他的动作。   白朱的视线也随着场中央的人移动,她看着小王子见识了很多稀奇古怪的人,格外想念那株和太阳一起盛开的玫瑰,独一无二的玫瑰。325号行星上号令一切的国王不能指导一次日落,因喝酒而羞愧的醉鬼为了忘记羞愧而喝酒,忘记了为什么计算的商人一刻不停地拨动算盘。大人有千篇一律的面孔——他们都忘记了爱是什么。   所有的大人都曾经是小孩子,只是大人们都忘记了。   白朱想起报幕时行川说的那些话。   我们是判了罪的大人,只会在黑夜里流泪,制定了在星球上迈出一步的时机与规则。大人们都在这规则里迷惑过,在他们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就被许许多多个大人牵着鼻子走。于是小王子弄丢了他的玫瑰,玫瑰刺伤了他的小王子,狐狸还凝视着小麦的波涛在等,而毒蛇盘着腿,要咬死每一条漏网之鱼。   我也曾在孤独的薄酒里醉过,你听我说,他们,他们都是坏人,都劝你酒,只有我,偷偷,偷偷把酒换成可乐。我们都是小王子,心上住着一朵娇弱的花,而每个人都拥有一次年轻的机会,去爱,去给花朵遮风挡雨,去寻找宽恕的大度和被谅解的勇气。   有粉红色的薄雾招呼着小鸟,风抱起一只小白兔,林地的暮色四合,所有的桔梗都排列成束,所有的爱恨都倔强得让人流泪。   在成长的过程中,没有对错,只有因果,我们挣扎对抗过,再不甘心束手就擒,都敌不过前尘旧事推动的大手。小王子死在了一年后的归家路上,不是所有的错误都能幸运地被弥补。趁年轻,别分离。他日分离,尽力宽谅。无力逃脱时间的毒牙,我静坐寺庙为你祈祷,祈祷——   我们都是时光残忍杀戮下的漏网之鱼。   你抬头,每一片闪烁的星光都那么美丽,我在尽力开花,花瓣写满你名姓。   3   坐在餐厅包厢,白朱还沉浸在刚刚的表演中,完全没有领会到王老师的一番\"好意\",接过热茶下意识抬头答谢,对上一双眸色深湛的眼,才意识到自己正坐在宁袭的左手边。   \"谢谢,\"白朱捧着茶抿了口,眉眼弯弯,\"很暖和\"。   宁袭狭长的双眼不自觉上扬,嘴角极其克制地微抿,一开口声音又轻又冽,\"不客气!小仙女,我的荣幸。\"   这句话几乎是脱口而出的。   包厢里空调温度打得高,他进门时脱了羽绒服搭在椅背上,只着一件深色的高领毛衣,贴身勾勒出流畅的肩腰曲线,身高腿长的优雅。公子颜色,眼若淬墨,显得认真,可他说这话的时候分明是捉弄更多,话说完自己倒不由得微红了眼,颜色越发潋滟开。   小姑娘很可爱,坐在椅子上发呆时,只看得见软软的发窝,他有些荒唐地想摸摸她的头。但看她样子似乎惊吓不小,嗯…强自镇定的表情也很有趣。   白朱微睁大了眼,握着茶杯的手紧了紧。不是不知道同学们私底下对自己的昵称,听得多了就一笑置之。可喜欢的人就坐在一臂之隔的位置,说着脸红心跳的话,呼出的热气都混在暖气里,让人周身都暖融融的。   怎么办啊……有自燃的危险……   宁袭平时说话声音很冷冽,但不知道是不是由于扮演小王子,白朱刚刚就注意到了,他音色比平时更亮,像掩着白雪的红梅露出艳色一角,摇摇勾手。是春天。   小王子的披风是日月星辰做的吧,把过往藏进背腰,需要的时候抖一抖就跑出来了。从披风里钻出来童年的宁袭。   小时候的他应该漂亮得像女孩子吧,笑起来眼尾一抹红,会说好听的话戏弄青梅吗,还是从小就冷淡淡。她这么神游着,有些好奇。   \"明燃的艺考也要开始了吧?准备报哪所学校\"   沈老师轻咳了一声,对支着肘表情恹恹的明燃问到。   艺术生的考试从十二月份开始,虽说这孩子对芭蕾舞很上心,因为几场含金量很高的比赛获奖,北京那边的学校都提前联系过她,但她也知道他糟糕的自理技能,万一家长顾虑……趁着今天晚会结束后的聚餐问一问,透个底。   聚会是师生间很私人且小型的,几人平素交流密切,权当庆祝今晚演出顺利结束。   包厢里气氛轻松,菜已经上齐,但没有人急着用餐。   明燃一下台就收敛了气势,撑着头观察因为一杯热茶就小鹿乱撞的白朱,摇头叹气。   闻言,他稍微坐直身子,眨开浓密长卷的睫毛,不疾不徐地答道:\"收到了央戏的回复,不出意外的话,会参加他们三月的面试。\"初选的时候,他就把自己的简历投给北京的几大院校,都陆陆续续收到了回复,但因为有位很仰慕的老师在央戏,所以最终决定报考央戏。   一段话拉回白朱的神志,她下意识往右边看,见宁袭很认真地在听老师们讨论,没有发现自己对着他的声音走神,顿时松了一口气。   明燃报考央戏她是知道的,那位享有美誉的老师亲自来A市指点明燃,着实让人又惊又喜。   他说得平淡,可白朱亲眼目睹了明燃那天是多么兴奋,穿着宅T拖鞋就敲响了自家的门。她第一次在跳舞之外见到明燃认真到两眼发亮的表情,甚至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紧紧抱住了她。   天生的表演天赋的确是他获得老师青睐的原因之一,但每次两人相对而座,脱下舞鞋时互揉对方的脚掌,因过度疲劳而颤抖的肌肉才是他年少成名最重要的原因。不需要言语,她知道他成功了!如同他应该得到的一样!她为他高兴!   两人这时坐在包厢里都不约而同想起了当时的情景,一个刚刚甩开游戏手柄一头鸡窝被风凌乱,一个刚刚从被窝里挖出来眼睛都睁不开,抱着又喊又叫像小孩,不由得相视一笑。   宁袭的余光不时停留在白朱身上,顺着白朱的视线,看见明燃,几不可查地扬眉。   距离上次舞蹈室排练已经过了半个月,那股陌生的烦躁的情绪突然蹿上了他身,他还记得两人共舞时的对视,像磁铁牢牢相互吸引,举手投足都是默契。男人对敌人和猎物总是有天生的嗅觉,但他来不及细想,就被沈老师的话打断。   \"你们两个呢?也要提前好好考虑这件事,\"沈老师在收到满意的答复后,把话题转向了在场的另外两个人,\"可不要草率!\"   \"哎这小子早有主意啦!\"王老师豪爽地笑,拍了拍宁袭的肩,\"巧!也准备报中戏!你们啊!说不定以后可就是师兄弟啦,一个地方出来的,多照应啊!\"他说着,定在宁袭上的星目一转,压在明燃身上,片刻又移开,倒酒开喝,大笑。一个动作几变,瞬间完成,行云流水得洒脱。   明燃对王老师一系列情绪变换了然于胸,早就听说这位老师护短的名声在外,看着和善,但又有说不出的古怪,他皱了皱眉,没有对这番话做出回应。   \"还以为凭宁袭的成绩,会想去清北的\"沈老师倒有些意外,宁袭的文化课成绩常年年纪第一,她一个舞蹈老师都知道,原以为话剧只是他的爱好,这么看来以后是想要吃这碗饭吗……   意外地不止沈老师一个人,白朱几乎是瞬间睁大了眼睛,她张了张口,只吐出模糊的音节,不由得伸手摸了摸喉咙,她发现自己一时激动得失声了!   央戏!!央戏!!!这么说这么说她!   她忍不住殷殷望向宁袭,直白而热切,这是她第一次完全没有心思在宁袭掩藏自己的情绪,她满心只有一个念头——确认!他亲口的!   一桌人的视线都胶着在宁袭一个人身上,他对着沈老师点点头,回答:\"嗯,想去央戏。\"   脑袋里紧绷的那根弦在听到央戏这个关键词后就松了,白朱视线中只有他说话时轻扬的唇角、线条利落的侧脸、干净的鼻骨,她放纵脑中各种乱七八糟的尖叫和欢呼还有念头,觉得整个包厢一下被推开,无数春天的气息涌来,每一片花瓣都尽力婉转。   春潮生,春风绿江南,春鸟衔花枝来。   注释:   1.\"Flowers are so inconsistent! But I was too young to know how to love her\"   出自《小王子》,意为:花朵是如此心口不一!可我太年轻了,不知道怎么爱她…    ☆、一颗会开花的树   1   静下来看,才觉得他一切都美好得不可思议,白朱贪婪地用视线描摹着宁袭的侧脸,眼眶有些湿,是激动的。她庆幸自己是和其他人一起听到这个消息的,不然她一定没有控制自己的理由,她会手舞足蹈到疯狂吧。   如果是在房间,她会抱着绵软的被子打滚儿,傻笑,或者冲进草地里,亲吻野草。   如果是在舞蹈室,她的脚趾一定会因过度旋转而遭殃,她会把所有的窗帘都拉开,金光灿烂。   如果是在学校,她会顺着教学楼顶楼的阳台一路轻快,和经过的每一个人打招呼,对他们说早安。   她真的!有机会和宁袭一个大学!   视线发昏,头脑昏沉,手心里密密的汗,白朱微侧过头试着深呼吸几次,可胸口满溢的情感像盛夏正午的阳光,她的身体破绽百出。她感到自己变成一块薄薄的透明的玻璃,迎着阳光的直射,晶莹美丽。光线透过她,她旋转,是彩色的,细碎的,灿烂的,鲜活的。   一瞬间她握住了一望无垠的澄澈,碧色的,青天高高的,她也高高的。生命中最干净的一块玻璃小心析出,她握住了它,眼神干净,透过它看到得世界也是干净的。   白朱转头的动作很快,几乎舍不得把自己的视线从宁袭身上挪开,唯有在这一刻,紧紧看着他就是她的全部,她疯狂地安慰自己,他开合的唇瓣一定说着最强大的说服人心的原因——他会去央戏。   宁袭其实并没有多说什么,去央戏是他很早就决定了的事,他并不认为好成绩是限制自己想法的理由,他热爱话剧表演,想要在话剧方面有长足的发展,央戏无疑是很好的选择。   他说着,话语未停,像是感应到灼热的视线,侧过头对上白朱的眼,心被那浓烈而直白的感情烫了一下,眉头一跳,一时忘记自己要说什么。   白朱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别开头的一瞬间在想,无用但好看的东西,比如眉毛。人为什么要长眉毛呢,不能像头发一样保温御寒,也不能像汗毛一样分泌□□,但宁袭挑眉的动作煞好看,一霎拔剑而起的风。   宁袭是怎么样的呢   他冷傲时像剑客袖中剑,但不冷酷伤人,自带写意风流。她也见过他笑得蔚然,眉眼都是含蓄的生动,像湖岸一垂榭的杨柳,轻轻撩拨温柔的水泽。话剧表演的时候他的表情和语气怎么那么丰富,她感到惊讶,他全然地投入热情地表达,每一个肢体语言都自然流畅,饱含深意又恰到好处,像泼墨留白的山水画。   人有千面吧,她感叹人的有趣,宁袭的千面她都很好奇,高兴的、得意的、悲伤的、沉郁的……哦!真烦恼,她希望他无忧无虑,可这不可能吧,那至少在他难过的时候让她陪在他身边。她想和他共度漫长人生。   白朱忍不住用眼尾偷偷看他,意识到自己思维发散而羞赧,扑闪的睫毛被灯光打在脸颊上,像极了扑火的飞蛾。   宁袭的脑中闪过那惊鸿一瞥,拒绝坦诚的婉约,有杜鹃啼血的深重,他觉得自己的心口被结结实实用烙铁烫伤了,以至于经年后真正读懂那一眼的严苛,忍不住揉了揉心口。   可此刻他只觉得那里有个洞,一片焦土,他低头掩饰性地喝茶,热腾腾的茶水顺着食道滑落,填补那阵空茫,氤氲的雾气里,杯中影颠倒出迷茫神色。   也曾有过片刻心动,但被无知无觉的忙碌搁置以后,生活只剩下咿咿呀呀骑马过桥声,他路过她的王国,匆匆看过一眼,山重水复摇晃一场惊奇,再回头已是百年身!   这一场珍贵的晚宴,与席的五人从热闹鼎盛中安然离场,又在钟声敲响时各自归家。   每个人都将安静稳妥视作理所当然,后来王老师与自己的得意门生偶遇,酒已经戒了,依旧笑得爽朗,又夹着几分涛涛红尘的寂寥,说:\"我先前以为守住的东西,最终还是逝去了。\"   那位温婉的女子已离开了人间八年,沈走时王离开了这座城市,他没有什么好送给她的,只好将过往埋葬,如同她祝福的一样。他带着她所有对人事的渴望,无比坦荡而绝望地走在路上。要替她看看这个她眷念的尘世!   话一落还是忍不住摇了摇头,无比疼爱地看宁袭一眼,一如当年护短,\"小子啊!哎!你长大了,我还是这么叫你,别恼\",他双眼定定看住他,嘴唇蠕动几次,眼中有泪,终于找回了自己的话语,\"还记得《小王子》那场话剧吗,小姑娘说得好哇,趁着年轻,别分离,记住哇!\"说完大踏步离开,背影潇洒。   宁袭看着老师起身,要送他,被他头也不回地挥手告别阻止。   他站在窗前,看着他大步流星地过马路,印象中老师总是爱玩笑的,像是故意逗笑身边的人,外浮中是沉淀的睿智。他突然明白凭老师的才干为什么愿意屈居在一个二线城市的高中做老师,也明白了他如今沉郁于胸为谁。没有了那个需要守护的人,弄欢也乏味。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1。   他忍不住用右手摸了摸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自己是幸运的,并不是所有的小王子都可以找回最初的玫瑰花。   2   白朱慢腾腾地穿衣,裹上围巾,戴上手套,十足磨蹭,心思缥缈。她把小小的下巴埋在围巾里,用余光轻轻去看宁袭。她心情轻盈,飞过去的眼色都带着春天门廊里风铃的畅想。   她看着宁袭捡起椅背上的外套,伸出手臂,肩胛骨一耸一平就已经穿好了,剑客抽刀断水的利落。她的视线矜持地慢慢荡过他身,又恋恋不舍地回转,像捏着心爱的糖果还眼巴巴望着大人兜的小孩子。   想和他再待一会儿。   室内空气太热了,白朱呼呼地小口吐气,埋在围巾里装雪地里的小鹌鹑,一双眼被热气熏得又黑又亮,含着一汪盈盈流动的光,一直偷看人的动作让明燃看见好气又好笑。一头栽进去的傻姑娘。   他转过身大步往前走,也不等故意磨蹭的小白,迅速隐在街市灯光里。他想找冰激凌。   人在突然得到梦寐以求的事物时,第一反应是狂喜,其后是患得患失的小心与不确定。   白朱感觉自己被丢进了一块看不清形状的巨大光团,那里白得耀目,暖融融的,她在光芒里面摊开手脚,头发都晕染成暖白色。可她知道的,一年365天,并非都阳光普照,也有阴雨黑风。她常做一种梦,梦见自己在柔软如心上人心脏的白云上跳舞,她脖子谨慎地扬起,眼观六路,□□的脚掌用掌纹去丈量距离,但这么小心还是轻易踏空,她常常从柔软的梦境里跌落,一声呼救都来不及说。   此刻她最想做的事,事实上,在最不思议的事已经变成可能了之后,她胆子大了许多,她捂不住身体里想要打个滚的小兔。   她一步一步踩着宁袭的影子,跟在他身后,眼巴巴地把两位老师相携的背影送走,十足乖巧安静。   宁袭抬头,天边的灯盏璀璨,红黄蓝绿的霓虹重叠相拥,醉倒在街边的路牌,这个城市醉醺醺地打成一片,在圣诞之夜。他吐出一口气,被冷空气一卷,打散在空中。他的身形也融进温暖的冬夜里,而白朱目之所及,只是拖长了的歪歪斜斜的影子。   白朱给自己鼓足力气,小快步地追着影子的轨迹,她想和宁袭说说话,想摸摸他有点短黑的后颈的发,想贴近他的体温,想……努力更改他的名姓。   宁袭被脚踏在枯枝上的声音惊醒,眯着狭长的眼警惕转身,看见一个躲在围巾里、脸红彤彤的小兔子,不由得笑起来,揣着兜站在那里,垂着眼等白朱走近。   一只蹦蹦跳跳的小兔子。他沉默地看着她,看她的发顶柔软,发丝在快速前进中蓬松,在灯光过亮的地方轻跃,把光线也软化细腻开,一切都瞬间柔软下来,黑夜柔软下来,连站在冬夜里等待一个人的时间也柔软下来。   察觉到宁袭沉默的注视,白朱步伐加快,小跑向宁袭,在他面前站定,因为吸入一些冷空气而微喘着气,鼻头微红,眼睛水亮亮的,宁袭扬起唇角,嗯…更像兔子了。   他忍住想揉揉小白兔头顶的冲动,心里像被白朱柔软的发丝轻轻刺痛,麻酥酥的,他微倾下身询问,带着自己都未曾注意到的调笑:\"小姑娘有什么事啊\"   她紧张得像个小孩子。   白朱抿着唇把头从围巾里□□,睁大眼和宁袭对视。   大抵再优秀的女孩子在心上人面前都把心揪在了一起,揉成千回百转的弧度,伸出柔软潮湿的触角,敏锐感知他的一切,怕他不高兴,怕他被唐突,怕他觉得自己莫名其妙,最怕他讨厌自己。于是踏出一步都是千钧一发的重量,压得白朱心沉甸甸的,又与即将上考场那种纯粹的紧张不同,因为此时她的心是热的,拴着另一个人。他一扯她就疼。   白朱对视着他,鼓足了勇气,却找不到适宜的话,苦恼地想着,思维一下子又跑偏了。   刚刚宁袭说的话像发音前就在喉咙里含着一块糖,被糖汁浸透,混着从喉咙里发出的低低的笑音,一道电流钻进了耳蜗。   简直犯规啊,白朱毫无底气地在不受控制的沉沦前挣扎一次。   她于是有了些勇气,\"宁袭,你今天很‘小王子‘。\"话脱口而出后悔得咬自己的舌尖,舌尖密密的痛都提醒着她自己刚刚说了多么冠冕堂皇、语法混乱的套话。   宁袭看着白朱拧着眉苦思,也不催,对白朱显而易见的走神很是好笑,小姑娘心思单纯,在不熟的人面前也能走神,看来被家人保护得很好。   闻言,宁袭薄翘的眼皮快速地眨了一下,冷峻的气势越发收敛,整个人因为嘴角上扬而越发和月色混在一起,月色变得无边。他发自内心觉得白朱有趣,生出逗弄的心思,他知道她不是敷衍,而是真心喜欢今晚上的话剧。   他弯下腰,虚抓了下头顶,做了一个英国绅士脱帽礼,手在身后打了个优美的手势,抬起头时正对上白朱愣怔的双眼,他直视着她,温和而不失力度,说:\"我的荣幸,白桔梗。\"   有那么一瞬间,白朱觉得自己的心跳停止了,她的身体被短短的话语凿开,那点点璀璨的笑意就像热水把空洞填满,她在残缺中完整,她知道自己被宁袭一时的热情俘获,变成了一滩水。只等他经过时,密密缠住他脚踝。   但她明白宁袭的意思,这是对她夸奖礼貌而不失趣味的回礼,她夸他话剧演得好,他赞她移花译情的妙。她再也说不出一句话,被情绪满当当地灌溉着,想要冒犯大自然,站在它的头顶伸腰。   白朱以为自己是旅途伐累的游子静靠岩石,撕掉衣巾掬水的山峰泉水,后来她觉得自己其实是悬崖的瀑布,轰轰烈烈一泻千里,从山顶追到山脚,一路坦坦荡荡。水冲撞石壁的声音,是她为这如春风般丰盛的男子奔跑的证据,亦如此时此刻站在他面前,因为紧张、羞涩、喜悦而说着胡话的自己。   她望着他,他在这里,在她眼底,在她所有关于未来的畅想里,她不退反进,她向前迈步,学着宁袭的动作,对着虚空中的帽子,用手掌轻轻拍了拍,歪着头,对他含蓄而矜持地一笑,嘴角荡开浅浅的弧度,是温柔。   心里小声嘟囔着,\"不必客气,my little prince。\"   白朱的视线落点不稳,就着微倾的姿势又走神了。她隐约听见不远处大钟楼传来的声响,一声声,悠扬而激荡。   她数到第十下,□□在空气中的手被另一种体温轻轻托起,她神思晕眩地动了动指尖,那里痒麻得厉害,像是要长出鹿角。   宁袭已经半直起身,略微抬高手臂,用温热的手掌托住白朱细长的指尖,大拇指礼貌地搭在她的手背上,是对她拍帽的回礼。他要将她扶起来。   她眨了眨睫毛,很缓慢,因此宁袭能看清楚那几排小扇子歇落在脸颊上的阴影以及阴影的变化,还有轻微动作的鼻翼和鼻翼下的阴影。   白朱整个人显得呆呆的,特别安静。她知道钟声敲响的时候,世界都虔诚认真,等待耶稣降临。于是她的心也郑重下来,像在喉咙里温柔地含着一口水,她只敢背着神明的眼睛,耍点小动作。   她用小指尾端极轻极快地勾了一下宁袭的手心,睫毛在触碰到的瞬间快速地眨了一下。   咚——   第十二下钟声敲响,圣诞。   夜空绽开七彩的礼花,所有热闹的人声涌上来。   宁袭托着白朱的手,两人一同直起身,眼神对视,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沉默无声的微笑,一个笑得眉眼都是温柔的褶皱,一个笑得眼波春水微微开。   两人并肩在涌动的人群里走着。白朱怀抱一捧桔梗花,是宁袭从一个提篮卖花的小女孩那里买的,递过的时候用手心拍了拍白朱的发顶,一如想象中的触感,柔软。   白朱的脸微红,却仰着头问宁袭。   \"宁袭,\"她叫他,语气是不可思议的温软,像远处朦朦胧胧的灯景,\"你知道荷鲁斯之眼吗,古埃及文化的产物\"   \"嗯\"宁袭扬眉,闻言从鼻子里哼出一句疑问,他有所耳闻,但可能是现在气氛太好,他心静,想听听小白仙儿的说法,连发问也不愿意惊了她。   \"出自古埃及神话,指的是鹰神Horus的两只眼睛。Horus的左眼代表月亮,右眼代表太阳,\"她认真地说着,脚步虽慢却不停,转过来直视着宁袭的眼睛,目光灼灼,她觉得自己的指尖已经长出了丰茂的鹿角,每一个角都开满了花,她灼灼地看进宁袭的眼底,\"意为至高无上的神明和庇佑\"。   她一句话说完,仍旧用那种十足认真的眼神看着他,看得宁袭有些心惊,那种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刚刚吃饭前谈话时——她也这么看着他。   沉默不语,似有千言万语,又欲言又止。   眼睛会说话的,宁袭一直知道,可他读不懂白朱藏在眼睛里的话。他被白朱深沉的陌生的情绪摄住,但又瞬间恢复正常,\"你喜欢这个故事,为什么,因为Horus为父报仇的勇敢吗?\"   白朱摇了摇头,她张口想回答,却被打断了。   臭着脸的明燃站在白朱一步之外,又苦恼又气愤地说:\"我没有找到冰激凌,都关门了。\"   白朱闻言噗嗤一笑,像安抚一只炸毛的大型猫科动物一样,踮起脚摸摸了明燃的发顶。   明燃头顶有两个旋儿,据说这种人特别固执和顽劣。每次跳完舞明燃都会请白朱吃冰激凌,十年如一日,也不管是大冬天,他跑完了几条街,都没有看到有卖冰激凌的店,十分生气!   \"好啦!我们回家吃。\"白朱安慰他。   因为任务不能达成的不爽稍微平复,但强迫症的他恨不得立刻回到家,打开冰箱,给白朱塞一盒冰激凌,于是明燃拖着她手催促她快走。   白朱被拉着,脚步踉跄,急急转过头想跟宁袭告别,刚张口就被明燃一个大掌拍了回去。   \"快点啦!\"   白朱只来得及挥手,就顺着明燃的力道,小跑着离开。这个时候的明燃必须顺着毛摸。在慌乱中她闪过一些想法,譬如给这场暗恋一个置之死地的告白,在他们考上一所大学之后。   她于是并不觉得遗憾,为这场匆匆的离别,她觉得来日方长。可她忘记了是她一厢情愿,没有人给过她承诺。   她被今晚温柔的月色欺骗。   那些美好的期待流散于万水千山。   有人说一个人的苍老是从频繁回忆开始的,白朱在后来的四个年头的圣诞节都不敢出门,却每每在钟声敲响的第一声冲动跑进街道,为万分之一的可能性。   十七岁以前的圣诞节乏善可陈,那一个夜晚划下了界限分明的刀剑,那么温暖那么珍贵,余下的节日只可回温。白朱常责怪自己的贪心,却又期待灯火阑珊处重见少年的眼。   每一座城市都有它特殊的颜色。   Z城是蓝绿色的,流水擦着青石板的脚轻轻走过,是碧色。天有时飘得很高,像一块巨大的棉花糖,每一个仰头看天的人都是垂涎欲滴的\"小孩子\"。   白朱小时候就长在Z城最\"蓝绿色\"的一个小镇。后来每年圣诞节她都回Z城小住,上大学为了请假编了好多理由都不够用。   每个早晨推开木窗,面前是一望无际的碧绿的原野,青草懒懒伸腰,抬头是大朵蓝色白色的棉花糖。她顺着河岸懒懒散步,一走一阵风,而蝴蝶是她的朋友。   她和挎着木篮卖花的小女孩打招呼,喝街边熟透了的杨梅酿的酒,看打着蒲扇的老爷爷喝盅茶悔棋,踩过的每一块青石板都歌唱。   她长久地把自己浸泡在蓝绿色里,欣喜一切纯粹的事物,从一个托腮看天的小女孩长成了一个躺在草丛里看天的大姑娘,后来蓝绿色成了一个人的特别代号。他是彩色的,碧绿的,高高在上的,其他的都是灰色。   我知道小镇私藏了一整个世界,那里草木洁白,有灵气。   我知道草丈量起了风,长度、宽度和纹路,支起帐篷。   我还知道你,很会走路,一走一阵风,一走一阵风,而那蝴蝶是你的朋友。   注释:   1.诗句出自纳兰性德《浣溪沙》。    ☆、风向仪      1   宁袭是在几天后才看到白朱圣诞节那天完整的表演的。   确切的说,是表演视频。   一切都像灰姑娘十二点失效的魔法。圣诞节的狂欢后,是生死攸关的期末考试。   晚自习。宁袭坐在教室最后排角落的位置,课前才灌满的一管墨水已经用完,在笔记本上留下干涩的痕迹,他有些无奈于被打断,眼睛还粘在笔记本上,手在课桌底下摸索墨水瓶,还没等他取出,肩膀就被人轻轻一撞。   是赵思迪。   他侧过头,对着好友无声扬眉,什么事。   赵思迪是见缝插针的好手,他刚刚用手机和队友撕了一场王者荣耀,碍于手机操作性不高而被队友嫌弃,于是愤愤离场,竖中指。他一抬头才发现大神脱离了\\\"生人勿近\\\"的状态,就把桌子一拖,和宁袭的桌子拼在一起,棒球帽反转,靠了过来。   铁脚的桌子与地板摩擦,发出尖锐的声响,引得埋头复习的同学回头怒瞪肇事者一眼。赵思迪这才意识到干了坏事,他自己玩游戏无心学习,忘了这是人人恨不得长出两个脑袋四只手的复习周,连忙抬手在帽子前打个手势。抱歉啦!   严肃正经的学习气氛里投下一粒石子,众人也开始交头接耳。   宁袭抬眼往前一望,几个女生排队接水,推攘间发出低低的笑声,刚刚还对着题海磨牙的胖子已经翻开了体育杂志,角落里戴着厚厚平光镜片的木头张仰着脖子,靠着椅背睡得很香。有靠窗的同学嫌气闷,推开了窗,又因为寒冷只开了一条窄缝。窗外是沉冷的夜色,室内温馨和融。   宁袭的视线游移到这里——广厦千万间,寒士俱欢颜,为这联想一笑,周身冷峻的气息就散了,也放松下来。   \\\"天!大神你!太牛了!\\\"赵思迪惊叹道,因为刚才拖桌子事故刻意压低了嗓音,他拍着宁袭桌上的笔记本,\\\"你居然在做思维导图!这是……化学的重要方程式快借我看看!\\\"也不等宁袭回答,手机一甩,就把本子挪了过来,越看越是惊赞连连。   他们是理科火箭班,火箭二字得来于老师们的上课速度,就像坐了火箭一样,他这等凡人每次上课从来不敢记笔记,害怕一个不留神老师的话题就拐出了银河系!也不知道学校都从哪里挖来的大牛教师,以他们班的化学老师为最,对着书本一段话能发散几页纸的内容。课上十分钟,课后一天功。这可是大神独家笔记,绝对要抢。   宁袭不置可否,对赵思迪借笔记借资料的事习以为常,就任他去了。他正想继续吸墨水,视线回到桌面上,动作一停。   手机里正播放着一段视频,他被熟悉的舞蹈动作吸引,抬眼脸瞟了一下全神贯注的赵思迪,犹豫片刻后,还是低头。黑色的耳机线躺在桌面上,摆出随意的弧度,宁袭没有戴上,视频无声播放。   这是……圣诞节那天的芭蕾舞   他有些好奇小白仙儿的表演,对戏之后的排练他再没有去过,对她的印象还停留在阳光灿烂的午后那飞扬的长发。他那天表演完就下台卸妆,只在经过后场的时候匆匆看了一眼,她簇拥在花朵饱满的桔梗丛中,鲜活灵动。看沈老师聚餐的反应,想必还是很满意的,他也想知道投入感情后的白朱会做到什么程度。   视频很长,接近二十分钟,开始画面很摇晃,应该是拍摄者在寻找适合的角度,对着舞台旁的大屏幕特写。这种学校大型的演出雇有专门的摄影师,但这段视频显然出自业余人之手,画质不高,也没有后期处理。   他知道剧本的中英台词都投在大屏幕上,于是耐心地看了几眼,看见实时滚动的微信上墙评论时不由得舔了舔唇,学生会的人真会玩,观众热情被调动开。几句话之后就开始各种花痴刷屏和表白,他动着手指划拉进度条,在看到穿一尾烟灰色纱裙的少女捧起散落在墓园的白桔梗后,指尖一顿。   脑中各色想法和推断都瞬间偃旗息鼓,宁袭只是安静地专注地等待一束花被脆弱的手掌拾起。   那么优雅、纤长、□□的手臂,像在湖心轻轻打捞一捧月色般捧起那束花,柔柔的弧度,她的裙摆也兜起了似有若无的愁苦,墓园有风。   宁袭觉得耳朵里长了虫子,尽管他看的是无声表演,他的耳朵有些奇怪。他一时离声音很远,一时离声音很近,远的是周围同学的议论声,近的是白朱双手拨开湖水的声音,他似乎真的看见了月色,提裙少女涉水而过。他惊讶于这种矛盾,但似乎每次白朱都能带给他意料之外的心情,比如安静。   他安静地看她。   白朱是午夜的幽灵,独宿于黑暗的墓地,名为吉赛尔的少女已死。她弯下腰,露出细长优美的脖颈,骨骼分明的脊梁,和薄薄的两瓣蝴蝶骨,大片光裸的背部收于鱼骨裙中,拉出线条细腻的腰线,又蓬松在纱质裙摆。她垂首静默,只看得见一个圆圆的发髻,身影如烟似幻,一不小心就要被吃人的黑夜吞没。   她是女鬼吉赛尔。   2   维丽们踮着脚尖跳了出来,她们手持着长木棍,小步旋转,时而身体低伏,时而向上跃起,白色的纱裙扬起,腿法整齐有气势,是黑夜的使者,她们用舞蹈诱惑无知的闯入者,邀请他们跳一场以生命为代价的舞,又在黎明到来之时悄无声息地退场,像一块光亮无匹的黑色绸布,收放自如。   宁袭忍不住抬了抬下巴,是审视的姿态,看来沈老师不对仅接受了他对舞蹈的意见,还对舞蹈进行了大幅度的改编,一根木棍就将维丽们诡谲的步伐和忧仇的气势表达出来。   而在众女鬼中,独有一女子不以戏弄男子为乐,她的视线长久地牵绕在伯爵身上,她伸长了纤细的脖颈,下颚忧伤地凝着。   她弯下腰捡起落在地上的花。   姗姗来迟的他,送来一束含苞待放的花。   后悔不已的伯爵捧着一束桔梗花来到坟前吊唁为他而死的恋人。   他手掌颤抖地抚摸着墓碑,头颅低垂,肩膀不自觉抖动几次,似乎是想提起力气拥抱着卧于寒冷墓穴中的灵魂,可又不能。他的手触碰到冷硬的碑文,他忆起那个纯洁热情的精灵是如何痴狂地大笑,拉过他的手摸上她的心口,又一把推开了他,在得知他伯爵和已有未婚妻的真相之后。她绝望地推开了他,然后撞上了剑尖。他抬不起手,内疚和自责拽着他下坠。   他承担着爱与失去的永恒重量。   女王米尔达发现了伯爵,她几个旋转的步伐加大步踏就来到伯爵身边,试图邀请这个悲伤的年轻人和她共舞,吉赛尔警惕地挡在米尔达面前,勇敢坚定。维丽们都好奇地走了过来,伸长着手臂,试图诱惑伯爵。   短暂的对峙后,维丽们齐着舞步下场,只留下一圈白色透明的烟雾。   吉赛尔赢了。   墓地黑色的烟雾被一瓣瓣撕碎,散落一地,又顺着灯光爬上场中两人的眼睛,他们背对背拥抱,谁也不肯打破这难得的平静。   宁袭眨了眨眼睛,伯爵依然是明燃扮演,他穿着黑色贴身舞艺,似乎坠了亮片,在灯光下折射点点亮光,他正欲拥抱永别的爱人,却又怕惊了她,只小心翼翼用动作试探。他正想要继续看下去,却被赵思迪打断。   \\\"大神大神,这个方程式是怎么回事?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快给我讲讲!\\\"   他说着,把笔记本塞过来,挤走手机,宁袭的余光只来得及看到两个相拥的身影。他按捺住被打断的不快,稍微整理了思路,笔下飞快,就着草稿本上写上方程式的详细推导过程。   宁袭回忆到这里,抬头望月中天,零星有几颗星子眨着眼,夜风沉闷。他刚刚经历了一场数学考试,在考场外逗留的原因,无外乎是观察考生走出考场的神态。   他站在教学楼之间的一楼,角落里有一株腊梅幽幽,黑夜将树木的轮廓模糊,叶缘翻转也没有白日的凌厉,它们在夜里小声地言语,说悄悄话。   有同班同学提前交卷,看见大神,淡定沉稳,几人互相调侃了一下,也不好在考场外大声喧哗,于是离开,考完去跑个步多好啊!   宁袭挥手示意,手臂落下的时候,正看见白朱从隔壁考场红着脸出来,走廊里的光莹莹洒在少女脸庞,似乎是考试太过紧张而有些缺氧。白朱的数学成绩不稳定,以前两人还是同一个数学老师时,常看见老师训她太计较得失,他想到这里,放轻脚步跟了上去。   白朱深呼吸几次,紧握的围巾被汗水浸湿,刚刚有道大题她演算了四次,每次结果都有很大的偏差,她觉得自己脸热得可以煮鸡蛋,整个人因为紧张烧了起来。她还是不确定自己最终的答案,在心算。   宁袭一步一步踩着白朱细长的影子,脑袋清空,漫无目的,他也不清楚自己想干什么,只是好奇,文理分班后他们就很难在考场遇见。以前……以前按成绩排考号,她总是坐在自己身后。她不疾不徐写字的声音陪伴了自己四年,无关风花雪月。   白朱不知不觉就偏离了宿舍楼,一路木兰树。她打算拐进小卖部买一瓶冰可乐,毫无预兆地转身,一头撞进两步之隔的宁袭的怀里。   白朱脚步踉跄,思维还固执地黏在数学题上,差点摔倒,隔着手臂衣料,宁袭轻轻托扶起白朱,温声问:\\\"撞到哪了吗?\\\"   低沉悦耳的声音像沙沙的夜风,白朱伸出手去感受空气,但并没有流动,她这才惊醒过来,急急抬头,对上宁袭关切的双眼,手脚和头皮都热,\\\"没事,\\\"她似乎是害怕宁袭内疚,又急急补充,\\\"是我走路走神,不关你的事,我是说,真的不痛。\\\"   一段话说的又快又急,可鼻头通红显然撞得不清,宁袭摇头,看着白朱紧张到语无伦次,好笑道:\\\"小白仙儿,我们是朋友吧?\\\"好歹两人也搭档了一年,在数学老师残酷压榨下友爱互助,不至于一见到自己就这么紧张吧。   他说话时平素刻意收敛的容貌生动起来,狭长的眼尾如墨融开,又把星光揉进眼眸,白朱毫不犹豫地点点头,眼睛发愣。   刚刚宁袭笑了吧,薄唇轻扬,不爱笑的人笑起来简直有勾魂摄魄的魔力。   3   再想起那个夜晚,白朱仍然觉得脸红耳热,她站在五楼的桌台上,轻柔的风漾开,牵引着她的棉质裙摆,她觉得自己变成一朵灯芯草,有白色细碎的绒毛,她可以搭上风的旅程,飘飘摇摇落在少年的肩上。   他吹一口气,她就起飞,他凝视着她,她就悠悠停靠。   阳春三月,探访情人的季节。   白朱正擦着玻璃窗,因为高处够不着,于是踩着桌子,她微仰头就可以看见大朵大朵柔软的云,她的心情也被捣碎了,蓬松,没有重量。   橙子扶着桌子,惴惴不安地反复嘱咐白朱要小心,新学期开学打扫卫生,像窗高处这种地方是不用擦的,可白朱非要……她看着白朱站上去都头晕,摔下去可怎么办啊,这可是五楼!   白朱低头安慰橙子几声,手中的抹布触碰到玻璃,流下湿漉漉的痕迹,蜗牛爬过的轨迹就是这样的吧。那擦干净一整面窗需要多少只蜗牛呢?蜗牛要爬多久呢?它们那么小,那么迟缓,还呆笨。她认真地思考着这个问题,苦恼起来,但又雀跃,她动作很快,她可以帮助蜗牛们。   行川经过的时候就拍抓了这么一副画面——米色少女腰肢纤细,长发飞扬,微仰着头,左手虚扶着窗,那里闪耀的是清晨的太阳。晨曦的光摇碎树影里,树影虚化于纤尘不染的玻璃,玻璃中可见隐约少女。   光是薄的、透的、碎的,人是静的、动的、晶莹的。她几乎是立刻摁下了相机快门,一向稳的手竟有些颤抖,是激动的,但她极力控制住了。   一个好的摄影师,除了自身拍摄技术优秀外,还需要对美敏锐的直觉和对主题完美的把握,和可遇不可求的冲动。   她脚步一转,背着光低下头查看刚刚的抓拍,画面感强烈得让她忍不住吹了个口哨,得益于胶片的光敏性,曝光处变成橘粉色,缈缈不似人间。察觉到自己的动作后,行川吐舌,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喜形于色了。   她抬头往教室里望了望,片中少女弯下腰,跟扶着桌子的女孩说话,侧脸的弧度温柔恬淡,不由地再次举起相机,这才发现是白朱,怪不得这么仙儿。她本想当面征得被拍摄者的同意,但一瞬间改变了主意,不忍心破坏这油画的美好。   她于是悄悄离去。她此行是要采集着春天的绒毛。   白朱轻轻从桌上跃下来,光着脚的脚趾不自然地蜷缩了一下,三月的空气还有些凉。她踮起脚换到另一面窗前,像只透明羽翼的蝴蝶。   她踩在地板上,脚心像裹了一块温凉透骨的玉,思维里的她还走在那个夜晚。   她和宁袭并肩走着,衣料不时摩擦,小火簇。她频频转过脸去看宁袭,用谈话掩藏着小心。她的视线,一时落在冬日夜里呼出的热气,于是她散开来;一时落在始终擎着清浅笑意的侧脸,于是她云锦起来;一时落在襟扣随意的白衬衫一角,于是她聚拢起来。伴着灯影,斜着月色,鞋叩击石板的零落,他们一路安然,走了很久。   路旁的树,小心地用黑夜掩藏起轮廓,那一场闲谈一定被它们写进了叶脉中。比如,风吹来时,它们窃窃私语,偷听的谈话和秘密,枕花而眠的少女心事。   白朱似有感应,低下头正看见白衣的少年穿过四楼的走廊,风催促着树叶,于是哗哗声中,少年如河水淌过,她听见风告密:比如,我再也没有听过,比你更好听的波涛辽阔。   是宁袭,白朱这么想着,又不确定,因为她看见了紧随着清朗少年的另一个少女。   一步之外,少女侧过头对着他说着什么,笑得自信,她抓着他的衣袖,落后少年的步伐也不生气,小跑着跟上去,这样明媚着,重复着。   从来没见过露出那样宠溺包容的神色的宁袭。   她抓着抹布的手僵在那里,脚一退,桌子摇晃又立刻被橙子用力扶住。   \\\"小心!白朱!\\\"她听见好友这么喊到,语气急切,她才回过神来,勉强一笑,\\\"我知道。别担心。\\\"再回过头只看得见一双相携离去的背影。   我一定看错了,穿白衣的人那么多,出现在四楼的不一定是宁袭,我隔着一整栋楼的距离,一定是眼花看错了,我视力才没有那么好,她颠三倒四地安慰自己,恓惶。   朋友,你一直躺在我掌纹深处,那里填满了月光、沼泽和苦涩。朋友,你要走了吗,今晚我们好好的,欣赏月色。朋友,我说了那么多话,就没有一句打动你的吗,我狼狈地哭了起来。    ☆、我站在桥上看风景   第九章:我站在桥上看风景   1   刚开学,老师基本上不上课,吩咐各科课代表收寒假作业,班上顿时哀鸿一片。白朱还在想着上午看到的那两人,老班做思想工作说多天花乱坠,她的思维就跑得多偏,心不在焉,每三分钟就看一次手表。   下课铃一响,白朱就站起身来,径直向教室门口走去。她走得很急,以至于半起身的橙子都来不及叫住她。她本来还想开学第一天和白朱一起吃午餐呢。   到教室门口,白朱脚步一顿,对着班主任探究的视线点点头,勉强分出些理智,等班主任先她一步出了教室,就立刻奔跑起来,她脑中空白,只是按照记忆中的路线,奔跑。   她想看一看他,如同过去两年每一天一天两次一样。   正是学生去食堂用餐的高峰期,五楼的学生都选择就近的通道,只有一个人奋力地拨开人潮,紧抿着唇,撕开一个小口子就快步疾走。跟白朱打过几次交道的同学见她神色焦急,还算冷的季节居然脸通红,本想拉住她问问,又被嘈杂的人流冲散,一晃而过时在想,刚分班时就看见白朱还往以前的教学楼跑,一开始以为是白朱不习惯,一个学期过去了……难道是有约了什么朋友,可是偶尔几次在食堂碰见也就只看见白朱一个人啊,真奇怪。   直到站在那间熟悉的教室门前,白朱才喘着气,步伐慢下来,她脑子嗡嗡响,心脏嘭嘭跳,又在看见宁袭的时候一下子就停了。她眼眶发红,有些狼狈地捂上胸口,她想揉一揉,觉得心脏揪疼得厉害,可徒劳。   她看见了宁袭,他半靠在桌面上,姿态慵懒,单肩背包,垂着眼安静地注视着收拾课桌的女孩,正对着门。有风声在耳朵里萦绕不去,白朱大口大口地喘气,因为情绪太过激烈,微佝偻着身子,眼睛还是一瞬不瞬地看着宁袭。   譬如我凝视着你,而你看着她的眼睛。   她的脑子僵掉了,只恍惚承认他今天果然穿着白衬衫,那么那个女孩子是谁,她从来没见过,是新来的吗,如果是新来的,为什么宁袭会等她?   她张着口,除了喉咙里呼呼的气音,再也不敢发出任何声响。她是可怜的偷窥者,在过去两年每一天一天两次她装作若无其事地来到这间教室门外,并不每次这么幸运都能看见宁袭,大多数情况下,在她逆流而行只来得及重温一次他的背影或座椅。   白朱觉得手也有些抖,右手又颤抖着握紧了胸前的左手,两只手交替地紧紧抱在一起,像在雪地里一身粗布衣服冻僵了的士兵。她缓慢地扭动脖子,一寸寸扫过教室,没有多余的人,那的确是宁袭的座位,女孩就坐在他旁边,他们成为了同桌那他是要等那个女孩,所以离开得这么迟吗?   她身上突然多了许多洞,风从嘴巴里灌进去,从洞里跑出来,她周身都冷,却找不到洞口所在,有些急红了眼。怎么办,怎么办,明明……他前不久才告诉她他们是朋友,明明……她已经决定完成母亲的心愿后就跟他表白,不管是好与坏的结果她都接受。为什么不等等我,不给我……一个机会。   还是,我从没有得到,就没有已失去   宁袭嘴唇几动,说了什么,然后女孩背上书包站了起来,宁袭摸了摸女孩的头,白朱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比如躲起来,再不走就要被发现了,这么狼狈,还有不堪的心思,藏起来啊!   可她挪不动脚步。   她眼中的宁袭的笑容越来越清晰,她见过几次宁袭的笑,演戏剧时的大笑,打趣自己时的调笑,领竞赛国奖的淡笑,可没有哪一次笑得这样纯粹,像一块干净透明的玻璃,在阳光下毫无保留地剔透着。   白朱一直知道宁袭的五官生得好,甚至比很多女孩来得精致。   印象中宁袭总是刻意掩藏起这份美,他只着淡色衣裳,除表演要求外表情都寡淡。   他的美不是他的武器,自动收剑入鞘,杀伤力还是极强,她就是那个被剑气封喉的可怜鬼。   她终于说服了自己。看到那样的宁袭,她怎么能不死心,她连退几步,摸索着墙壁冷硬的瓷砖,转弯,退到了走廊尽头的卫生间里。她对四楼的地形谙熟于心。   在仓皇中白朱听见宁袭叫那个女孩子的名字,声音清冽干净,她以前觉得宁袭笑起来像雪地里偷偷露出的红梅一角,半遮半掩的绯艳,可那个名字从他嘴里说出来,梅花就落满了南山。   她听见他叫她,又轻又缓,像一朵梅花盛开到极致,灿烂到极致,又皈依到极致。她总以为梅花冷傲,必不会为任何人开放的,只有南山的雪才留得住他。   他叫她——白葭。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那么澄澈的名字,她一念起,想给她取名字的那个人一定很爱她,因为每一个人叫她名字的时候,想起这句古老的诗,都情不自禁地温柔下来。每念一次她的名字,这个世界上就多了一个爱她的人吧。   她觉得自己的耳朵和鼻子封闭起来,脑袋成了一个铜墙铁壁的密室,里面只有一个人,发出了一次声音,是叫的别人的名字,以至于经年累月她都能回忆起句读的频率。他一遍遍地在她脑中叫她,她的心就一寸寸地燃成灰烬。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我是那逆流而上的一滴水,以明日扣门而来,落得个铩羽而归。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她不同,她是你自愿涉江而过的蒹葭一朵。   2   白朱一退再退,撞开了卫生间的门,上锁,深呼吸几次才渐渐平复刚刚那阵止不住的颤抖,她还是觉得冷,靠着门的被挺得笔直,像挂满了冰柱被拉直的雪地电线,如果此时有一滴泪落下,电线就会被扯断。   她睁大着眼,眼眶红红,就是不敢流泪。她一瞬间感到可笑,隔间四面密闭,隐约能听见嘈杂的下楼脚步声,像不像躲在套子里的人,从头到脚被包裹起来,懦弱地逃避现实。   白朱禁不住翻检起与宁袭交往的细节,其实也没什么可陈述,三言两语就可以概括——他一直走在前处,我只是踩着他影子默默流泪的人生过客。   人们常说:遇见最对的人。   她初中闲暇时查阅字典,关于短语\"meet the right man\"的中文释义之一,是\"棋逢对手\"。她还清楚地记得她微睁着瞳孔,惊讶于中文成语古老而美好的诗意,禁不住用手指细细摩擦着那几个小巧的铅字时走过的脉络,至今回想起仍然叫她眼眶酸涩。   她想不出更有趣更恰如其分的翻译了,她理屈词穷。   那是和宁袭频繁交手的第二年,她数学成绩发挥超常,白朱踏上小镇青石板的街道时,被迎面走来的老师赞许,尤自是状态外的不可思议,抬头是狭长缓慢的光线擦着烟灰色的瓦片轻轻走过。她有一瞬间明白过来,自己终于甩掉了\"千年老二\"的包袱,又顷刻间雀跃起来,他应该会记住我。   那是个阳光特别柔和的下午,她不紧不慢,像胸有成竹上京赶考的古代秀才,来洛阳只为触碰心上人的倒影1,生出神勇的自信,却在此刻被打回原形。   她哪是什么月中折桂的封侯相啊,只不过宰相门前投拜帖的的穷酸白丁,拿出手的是皱巴巴的情意。   白朱抚摸上左肩,那里突然因为遥远的记忆而长出了隐形的烙印,她那时穿驼色露肩棉布裙,一步步在石板上旋转得轻盈,老师欣喜的手似乎还搭在那个位置,这么多年不曾移动过,也不曾有过片刻人情的冷落,她始终滚烫的手。而她置身于生活的水深火热,也怪过一时心动,让她苦苦挣扎了好久。   这才有些明白,为什么吉赛尔得知伯爵已有未婚妻时,癫狂地大笑又大哭,拉过伯爵的手又决绝地推开,最后一胸口撞在刀刃上。   一个人爱什么,必然死于什么。   同样开学的日子,她爱美,又穿了裙子,可那时是夜风都不冷手的初秋,今日她竟为了这娇娇心思,违背了节气。白朱举着手指,摸上干燥的眼窝,麻了起来,头脑立马清明,真厉害啊,自欺欺人的表演倒是从来没有认输过。   她根本没有哭,而眼泪是不会骗人的,它是人类最丰盛的产物,它只盛开在大喜大悲的极致以后。   那么自私的我,从来没有为宁袭放弃过什么,努力过什么,甚至连一次告白都要瞻前顾后的我,也没有自己臆想得那么看重宁袭吧。他真无辜,在我的舞台剧里,被污蔑成一个毫不知情的辜负者。我连眼泪都不肯为他而流。   谁又有孔子\"朝闻道,夕死可以矣\"的大无畏呢?或许只是爱得不够吧……   白朱痛恨自己的软弱——带着镣铐的跳舞者,胸襟又不开阔,战战兢兢地走路,她脑中闪过母亲优美的脖颈与颧骨,突如其来地厌恶了芭蕾。   可她又在一瞬间惊醒,不怪任何人事。芭蕾没有束缚住她的脚步,母亲曾再三确定过她的意愿,是她不够磊落,不敢带着镣铐跳舞,在意锁链的声响,时时低头。   她迈开门,推开了脚步,打了张假条,写了回家的车,一头钻进了舞蹈室。   思路颠倒,语序混乱   幸好母亲不在,不然凭借她此时的头脑和智力,一定对她微红的眼眶给不出合理的解释。她不得不承认,在她最无助的时候,白朱推开的是从小练芭蕾舞的教室,唯一想做的是安安静静地跳芭蕾舞。   那天下午,她站在空荡荡的舞蹈室里,一个人,只有苍白的阳光落尽白家的门廊里,惨淡地注视着。她旋转着自己,用最疯狂的转速和最忘我的圈数,是最简单也最纯粹的单周挥鞭转,直至阳光的剪影从门廊西挪到门廊东,最后是一整面的黑色。   她的脚尖因为长时间高强度的旋转而肿得很高,几乎没有触觉和痛觉,直到最后一个旋转狼狈收场后,她甩动的双手才在惯性下严丝合缝地包裹住了自己,形成一个闭合的圆,她喘着粗气,汗水滚滚而落。   权当哭过。   她在木地板上坐了很久,滴落的汗水将地板浸得神色深沉,它终于在极度的沉默和压抑中开口,问着这个笨拙的小姑娘。   \"你还好吗?你低下头,我没有双手,就让我蹭蹭你的脸颊。不哭。\"   白朱也终于在瞬间松了紧绷的脊背,她的额头在木板上重重一叩,如同命运发出了巨响,那么无力地妥协,真正悲伤地意识到再难爱别人的那一刻,在浓浓黑夜的掩盖下,汗水混着着咸湿的液体,滚滚而落,腮肉抖动,呼吸急促。   棋逢对手,是不是就注定,在失败且无力改变的绝望时刻,汗水和泪水裹着空气中的尘土,书写尘埃落定的孤独。   那就让我哭这么一次吧。   3   灯光骤亮,白朱昏沉地睁开眼,又因为不适应强烈的光线眯了眯眼,她还保持着跌坐在地上的姿势,竟然哭着就睡了过去。   沁木讶异着,疾步走过去,这才看见白朱一双眼睛又红又肿,脸色潮红,顺势跪坐在白朱的身旁,捧着白朱的脸,用额头轻轻抵上去,确认体温正常后才松了口气。   她低头看了看白朱单薄的裙子,连忙脱下上衣披在她身上,在紧衣服的间隙,才拧着眉说道:\"怎么坐在地上,天气这么凉,也不知道加件外套,还好没发烧……你今天去学校报到怎么回来了东西忘了拿吗?\"   白朱被一连串的话打蒙了,只抓住最后一个问题点点头,又补充地嗯了一声。   她睡了一觉,糟糕的情绪遥远得像梦,她在意识朦胧的时候下意识盯着母亲不断翕动的嘴唇,大概自己状态真的很差劲,这还是她第一次看见母亲如此焦急的样子,要靠一个个问题来确定自己无事。   百沁木想扶白朱起来,左脚结结实实踏上地板传来一股肿胀的疼痛,白朱“嘶”得倒抽一口气,下意识地缩脚,眨着眼睛快速地看了母亲一眼,她怕母亲生气。   百沁木看着白朱受伤了却小心翼翼,无声地叹了口气,她性格冷淡,白朱又自小聪慧,不知道怎么拉近她们母女的关系。白朱爱她敬她也怕她。   她托过白朱的重心,半抱着进了舞蹈室旁的休息室。   白朱看着母亲有条不紊却忙碌的背影,在被嘘寒问暖的瞬间禁不住鼻尖发酸。   她看着母亲取过医药箱,用温凉的手掌托起自己的脚,每一寸红肿的肌肤都细致地涂上了膏药,又贴上创可贴,取过毛绒绒的拖鞋穿好,披在背上的衣服还带着母亲柔和的馨香,她想开口说些感谢的话,又觉得没有流出来的液体都倒流进了喉咙,她喉咙滑动几次,只模糊地哼出几个音节,不能成句。   她伏下身,在母亲的额头上留下郑重的一吻,嘴唇和肌肤一触即离,可柔软的触感和亲近的体温还牢牢地裹在嘴唇上,像涂了一层唇膏,在寒风中予她脆弱部位最迫切的保护。   白朱想起初中她一大早要上学,可实在很想看的一部电影终于在中国首映,晚上的时候就收到了母亲的礼物,打开电影票时无奈地笑起来,自己都记不清的一句\"只坐第六排\",竟被母亲当做铁律牢记到现在。她固执地买了第六排靠边的位置,那么笨拙而强大的爱。   婴儿在一出生时就被上帝赐予了世界上最□□的温柔,从一声啼哭开始,得到了另一个人最长久的注视,你的喜怒哀乐对于她都是举足轻重的大事,她有世界最轻柔也最响亮的名字——妈妈。   不要太贪心,理所当然地索取,什么也不肯回应,忽视母亲的关怀与情意,给她一个晚安吻吧。   时光太温柔了,我们也温柔地走。   \"这几天你不要练舞,把脚伤养好,\"百沁木耐心嘱咐忌口的食物,视线从白朱红肿的眼睛滑过,她知道事情一定不像表面的那样简单,可白朱不愿意说,她尊重她的心情,\"要不要妈妈帮你请几天假\"   白朱连忙拒绝,\"刚开学事情挺多的,不去不好,我没什么事\"。她努力笑笑,试图安抚担忧的母亲,瞥见镜子里自己拙劣苍白的演技时自嘲,真笨啊。害得母亲担心,她怎么就睡着了呢。   夜晚降临,她躺在温暖的被窝里,思路如堵车,时快时慢,忍不住翻检起白日的细节仔细琢磨起来,试图找出一星半点说服自己多虑的证据,又徒然地次次重复,屡败屡试。   夜风很低,吹着门廊里的铁质风铃沉闷地响,时断时续的声响,他现在在干什么呢,是好梦着的吧,白日的事都尽善尽美的人,夜里才能安睡。那若我此时入睡,周公会不会是同一个,或许怜悯我,解我意,送我入他梦境,在虚无里成全我的妄想与痴心   她就是那么敏锐地直觉,女人对情敌天生的直觉,那个叫白葭的女孩子对他而言是独特的。又想起那个笑容,于是辗转反侧,折腾到天亮。   我一夜无眠,只为入你的伤心。梦里福音,长治久安的你。   当晨光薄薄地透进窗帘,穿过冷酷的宇宙荒芜,跳跃在她闪躲的眼睑上,她突然生出了豪情。小时候学滑冰,在场中每次摔倒后都会笑着自嘲,不是不痛的,而是摔倒的姿势本来就很难看了,如果还哭丧着脸,岂不是太惨了,想想都可怕。于是白朱从来不愿意哭,仅有的几次都是躲起来,连声音都咽进喉咙里。   昨天的自己都做了什么,自己都不屑一顾的懦夫。   她迅速地爬起身,一把拉开几层纱和布,纵身入春光,眯着眼鼓励着自己。不过是一场汲汲无果的暗恋,有多少人能得如此幸运,暗恋的人刚刚好也喜欢自己   白朱沿着河边一瘸一拐地走,浅白色的芦苇荡蓬松着尾巴,在风中也摇曳多情,是开在小块沼泽地里的无冕之花。她微弯着腰小心走过,不忍心惊扰了戏水的早鸭,却在下一刻讶异地抬头望天,有一群白鹭结队飞过,在清朗天空,打散成诗意的白雾,有最舒展的弧度。   她震惊于大自然的美丽。她久久地惊叹在原地。   那天清晨,有个失恋的女孩子决定放飞自己,在春风沉醉的清晨呆呆站在水泽地,她也许很专情,也许很多情,因为有那么一个早上,她看了五十七次白鹭飞过的痕迹。   你所爱的那只鸟儿,请祈祷它是只专情的鸟儿,若它有一日飞回来,我会告诉它,你站在原地已等待多时。那你所爱的男孩子,请祈祷他重情又薄情,有一日会回过头来,注视着你一个人的眼睛,听见你的每一次流泪并甘愿叹息。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 "来洛阳只为触碰心上人的倒影"化用温瑞安《山河录》中"我是那上京应考而不读书的书生,来洛阳是为求看你的倒影 "。 ☆、又见小山水      1   那天下了很大一场雨,习惯性往四楼走去时,白朱硬生生改变脚步方向,像挣扎在案板上的鱼,跳入热水的那一刻还是蹦跶了着想要逃走。她匆匆跑下楼,一面得意于自控力,一面又走神着想,要是一直下雨就好了,鱼儿就可以生活在陆地。整天被困在水里来来回回地吐泡泡,鱼儿也很无奈吧。   不无奈,也很无聊。   她冲进一楼楼底,被细雨打湿头发时才挫败地叹气,好吧,她道行不深,还需要认真修行。   她想要在不声不响中完成大退场的姿态,已经有一个多星期,午休晚休时间都没往宁袭班级跑了,可迈出的第一个脚步还是朝着四楼的方向。明明知道下雨,却因为为了证明自己的洒脱而忘记带伞。   白朱左右张望,表情淡漠,插在兜里的指尖划过来手机屏幕,又缩了起来。来新班级一学期,她几乎没有可以临时救场的朋友,她往旁边撤了几步,回望楼梯口汹涌而出的人头,放弃了逆流而上回教室拿雨伞的冲动,慢慢地走进雨中。   雨不大,缠缠绵绵的,和她披散的发丝飞舞着,她半垂着眼,视线以下都是行色匆匆的脚步,各式雨靴勇敢地踏在污水上,溅起水花,有点脏。白朱的脚趾在凉鞋里不安分地动了动,积水黏着,不舒服。   她不明白雨中的行人为什么走得那么急,她想起高一做过的一道物理题,关于淋雨面积与步速快慢的关系,她已经记不得具体的答案,但近乎笃定地认为,面积与步速无关。她想得好笑,说不定当时自己做错了,但一直耿耿于怀,还是纠正不了自己的观点。   白朱天马行空地乱想,抬头就看见了宁袭,和站在他对面的白葭。   狭路相逢。   一瞬间又转过一些念头,她审慎地观察着路人,原来前面地势低,积了很深很大的一个水坑,很多人走到这里,担心把鞋打湿,都踩着一旁花坛的边缘绕过。宁袭在队伍最前方,而她站在队伍最后,中间是各色型号和颜色的雨伞连成的长河,不紧不慢的雨雾。   她自嘲地笑笑,极力按捺住波澜的心湖这一刻还是泛起了涟漪,连一个敷衍的笑都来不及积攒,他要干什么呢,她好奇。   在学校这种地方,消息传播靠的是口口相传的人力,尤其是在好奇心泛滥的文科女生之间,开学至今,白朱频繁地听到他们成双成对的名字。听得多了,一开始那些激烈疼痛的情绪也麻木,她在忙乱的开学生活中理不清自己的思绪,只知道自己是应该放下的。   饶过现在的自己,意味着杀死过去的自己。   可白朱视线的余光还是忍不住留在宁袭的身上,隐忍克制。   升旗仪式上做学生代表发言的宁袭,周五操场坐在看台上发呆的宁袭,她渐渐把许许多多个宁袭从她的视线里剥离开,却在每周固定两次的见面上风雨难改,她总是在上一秒把自己强行押回教室,又在下一秒倒退疾跑回去。和自己抗争到现在的结果是,她终于可以一周只见他两次。   白朱用鞋尖轻轻碰了那一摊大水洼,一圈圈的水纹荡开,又淡淡消弭。   如果她一脚踏进去,水纹是不是大得可以触碰到尽头的他,她惊心于自己的疯念头,借水纹传书也就自己想得出了吧。   队伍缓慢地移动着,站在雨中久了,她的发丝都湿了,贴在脸上,很凉。她眯着眼看宁袭,他正伸出手掌握住白葭的手,然后微一扯,白葭就跃过那水洼的边角,安稳地落于宁袭的怀中,然后宁袭轻描淡写和队伍告别,与白葭一同转身离去。   人群因为片刻变故而发出了杂乱的私语。   白朱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定在那双交握的手,明明现在可以放开了,可宁袭没有。她羡慕白葭,甚至嫉妒……她惊讶地僵在原地,这才发现她竟真的不自觉地走进了水洼地,水没过她的脚踝,一片脏污。她完全不知道自己怎么走进了水中,可现在骑虎难下。   众人侧目,白朱在那一瞬间有过很多想法,她很狼狈,但她可以处理地很好,她再次庆幸自己穿的是凉鞋,她微扬着头,神色冷漠,是强自镇定的结果,就那样在人群或惊讶或佩服或感叹的视线中,一步一步踩着水走过,没有一丝一毫的示弱。   可只有白朱心知肚明的知道,她的小腿肚在抖,脸有些热辣。   众人呈弧形站在花坛之上,包围着她,没有一个人递过一把伞或者关怀的问候。不管怎样,在同学们的眼中,她总是高高在上的,特立独行的,他们对白朱此举感到惊讶,却不稀奇,大概是嫌队伍速度太慢了吧,每个人都善意地为自己的行为找合理的理由。   有一双手轻轻地扶住了白朱,像流动的水一样,是和她刚刚涉过的死水截然不同的温暖,她禁不住抖了一下,皮肤泛起一阵鸡皮疙瘩。橘红色的伞下,两个女孩子的脸有诡异的红。   \"谢谢学姐……,\"白朱的声音有点抖,像是从冰冷湖底钻出来的湿漉漉的水怪,身上还狼狈地挂着绿藻。   \"谢谢你,\"她又郑重地补充。   行川笑眯了眼,视线微微滑过前方相携而去的背影,人的眼睛是骗不了人的,白朱刚刚的余光一直都落在他们身上,是……那个男孩子吧,她笑笑不问,只是从书包里翻出了一条干毛巾,铺在白朱的发顶上,使劲揉了揉,看着女孩因为惊讶而睁大了眼,终于哈哈笑了出来。   \"别这么惊讶,刚好我下午有游泳课,就带了干毛巾。我们进食堂吧,我有事情给你说。\"   白朱“哦”了一声,脸红红地接过毛巾,自己擦了起来,小心翼翼地看了行川几眼,确定她不在意自己一身湿后,才松了口气。   2.   \"学姐,你笑起来真好看,\"白朱坐下来后,看着行川的眼睛,一本正经地说道。   行川闻言一愣,随即笑开,笑得眼尾都眯了起来,\"像这样\"她说着,刚刚绽开的笑瞬间收了起来,眨了眨眼睛。   白朱张了张嘴,想要反击学姐的调戏,但脸先红了,索性坦然承认,\"对,就是这样,不要露出八颗牙齿那种主持人标准的笑,\"她说着,笑得灿烂极了,露出八颗牙齿,\"笑容太满,有点假。\"   圆满的笑容,像是对不完美生活的嘲讽。   行川这会儿是真忍不住笑了,笑得嘴角抽搐,好一会儿才停下来,伸手揉了揉白朱的头发,\"像个炸毛的小孩子。\"   行川的确不爱笑,她心思深,面容沉肃,今天倒是莫名其妙笑得很开心。看见了一只刚长出利爪的小猫,而她爱猫。   白朱不躲,反而把头凑过去在行川手掌心下蹭,她闭着眼,露出一颗小虎牙,是小时候偷吃了糖经常被舔长歪了的那一颗,\"那你给我顺顺啊。\"   她撒娇着。   行川无奈,轻拍了下白朱的脑袋,白朱这才坐正了。   她掏出手机,翻出那天抓拍的照片,递给白朱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小声吐槽,\"哎这真的是一个人吗?说好的小仙女呢\"   白朱自然是没有听到的,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对行川有股天然的亲近,大概是同类相惜。她们都是把自己深深埋起来的人,心思纤细,能敏锐地察觉到情绪上细枝末节的变化,却期望彼此怜惜。   能与人说言说的事只有三四,都是浮在表层的欢愉热闹,真正深重的苦难和委屈都是深深深深葬给每一刻的自己的。对你,我不同,对你,我可以说六分。   \"说起来你是故意不带伞的吧,\"行川支着肘,一双黑葡萄似的眼像藏在水潭里一样,\"等着我出现,上演英雄救美\"   她们第一次相遇就是在倾盆大雨的天气,白朱顶着书包冲进雨帘里,被行川好心搭救,手里还握着一本从图书馆里借来的太宰治的书。   后来白朱就成了行川拍片的固定模特。   \"对啊!\"白朱呲牙,她感激行川把她从水淋淋的窘境里救出来,照顾自己心情不好,说俏皮话开怀她,\"下雨就像你要来的信号。我从小雨的时候就计划着你要来,到中雨的时候就迫不及待冲进雨中了,我知道你一定会出现,带着你最喜欢的小橘伞。\"   白朱说着,看着行川有些不好意思的转过头,佯装看窗外的风景,有些得意地舔了舔虎牙,\"你太狡猾了,每次下雨我都会想起你。\"   行川微抿了下嘴角,按捺住一颗嘭嘭跳的心。好失败,被反撩了。   她开口转移话题,语气掩饰不住的懊恼,\"好了!说正经的,刚刚给你看的照片怎么样没有意见我就……\"   她说着,眼尾扫过一抹熟悉的身影,那人逆光而来,站在喧嚣的食堂中,对她点头打招呼,行川一句话没头没尾地停住,淡淡点头回应。   白朱好奇地来回看了两人一眼,一时没有说话,直到那抹温润清爵的背影离开,才回答道:\"很好啊,我没意见。唔,刚刚那人是谁啊?\"   \"我们班大才子,\"行川心不在焉,回答到一半突然醒悟过来,\"你没意见,那我就发片了。\"没忍住还是把吐槽的话说了出来,\"你能不能稍微对得起小白仙儿的称号,神仙不应该六根清净不识人间烟火吗?\"   \"唉,小仙儿心里苦,天界发生恶斗,我被贬下凡,人间太热闹了,就有点得意忘形,\"白朱嘴里说着胡话,表情倒是一本正经,似乎是只来人间走一遭的谪仙,等着功成后身退。   行川起身,撑开伞,叹气,\"走吧,流落人间的小仙女,凡人我——还得回去上自习。\"   雨已经下得很大,伞摇摇晃晃地撑开,又在雨中摇摆。两个少女挽着手相携离去,逗着嘴,相视而笑,心照不宣地不过问彼此的秘密。   后来白朱经由行川正式认识了那位大才子,注意到那人一些可爱的小动作,想起了一件很小很小的事,因为私交,白朱读过很多行川早期的作品,主人公无一例外都爱摩擦无名指。她曾好奇问过行川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意义,行川摇摇头说没有,只说了一个奇怪的梦。现在想来一切都明朗了起来。   风雨飘摇的人间其实是由一个个内心风雨飘摇的人构成的。白朱想,说不定人就是有呼风唤雨的能力,全世界都在哭我的时候,我就在哭全世界。   行川说:\"那个梦从我十四岁就开始重复出现,梦里总有一双骨骼分明的、男孩的手,他的无名指比中指还要长,在我觉得很冷的时候,总是恰到好处地跑出来,给我加衣,灵活地动着他的无名指。我也不知道这代表着什么。也许只是我太冷了,他就出现了。\"   透过行川的眼睛,白朱还能望见当时的雨幕。那时她有注意到那个背影,在离开之前,瞥了一眼斜靠在桌边的橘伞的,还有他湿了大片的裤脚。   再想起这件事的时候,白朱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半点不懂旁敲侧击的小女孩了,她不着痕迹地提出这个疑问,虽然那天的雨很大,但如果不是匆匆跑来,是不可能弄湿如此大面积的衣物的,L坦然地颔首承认,是胜者为王的坦荡。   \"是的。我是为她而来。那天我从办公室回来,看见教室空了,又下雨,就不想去食堂折腾,可又担心她没有带伞……\"他说到这里,很是骄傲,\"她一直很自立。但我还是担心,索性出了教室,看到坐在窗边头发未湿的她很安心,就走了。\"   \"那你怎么知道是她\"白朱又问,明明她们坐在不起眼的角落,而且行川还背对着他。   \"因为是她啊,\"L笑,光风霁月的明朗,\"我自然知道。\"   2   月亮将半个脸挂在天上,像刚刚大病一场。星星比它亮,篝火比它亮,愿它慢慢养伤1。   白朱背着手在月下走着,明亮的灯照得石板路发白,她抬头看新换上的照明灯,据说这是高三那位号称\"阎罗王\"的年级主任兼数学老师要求换的,为了让Z中的小情侣们无处可逃。   她仰头看天上的月亮,上弦月像把软弱的镰刀,露出巴掌大的小脸,惨兮兮的。的确,灯光堂堂,那些暧昧的气氛都被破坏了,这个办法挺好的。要是宁袭被抓了……怎么会,他那么得老师欢心,成绩好老师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好学生的特权。   又禁不住胡思乱想,为什么月亮有阴晴圆缺呢,大概是因为地球离月亮太近了,星星就不会,隔得很远看不清楚圆缺变化,一直亮闪闪的,生病了躲着不出来就好。月亮可就倒霉了,围着地球打转,有一点懈怠都会引得文人墨客伤怀责怪,连亲友分离也要怪月亮不圆满。   所以啊,白朱抖了抖身上的寒意,还是隔远点比较好,人与人之间也是。   第二天早自习,数学老师走进来,看见捧着书朗读的白朱,招招手让她出来。   直到绕过几层晨诵的教室,来到底楼尽头的资料室,白朱才吐出梗在胸口的那团郁气。开学考结束已有三天,想来卷子是批改完了,统一放在二教的资料室里,等着各班清点整理及分发。   推开门的时候,白朱心跳得有点快,下意识地就去寻找那个人的身影。仅有的几张桌椅全部被归置在了教室末尾,地板上摆满了高二年纪各科的试卷,来自各个班的课代表蹲在地上小声讨论,手中试卷传阅得飞快,白朱定了定神,终于确定了数学组的位置,然后在散乱的人群里矮身走过,得益于学舞者良好的平衡能力,幸好每个人都埋头忙自己的事,她刚刚滑稽得像在表演杂耍。   很熟悉的场景,每一场全年级考试都不由分说引发一场混乱的战争,可白朱以前觉得这差事甜蜜,现在……她小心地把裙摆的褶皱理好,在蹲下的第一时间里,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看宁袭,也是甜蜜。巧遇宁袭本来就是她当数学课代表的初衷。   她选了一个宁袭对面的位置,因而视野清晰,对象明确。   他的头发剪短了,穿立领春衫,露出光洁的额角,更显得骨骼俊朗,眉目深广,很像白雪里的梅花枯枝,她其实很想和他去看一场雪。   听说可以一场雪下到白头。   周围有人小声跟白朱打招呼,都是共事了很久的伙伴,白朱也笑着回应,几人又低头忙碌了起来,听着众人对开学考的抱怨,白朱没有插嘴。她在找九班试卷的间隙,刚刚宁袭听见她来的动静,没有抬头,动作也未停。   朋友吗?朋友……   十几个人围成一个圆圈,每个人面前都是几摞试卷,Z中考号一向是根据上一次考试名次定的,所以很杂乱,但文理科的试卷是分开的。文科班人少,大类一分,分科班的几人就自行脱离了那个大圆圈,退到一旁,快速分完就各回教室了。   白朱磨磨蹭蹭不想走,她也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留下来也只能多看几眼背影。   她抿着唇想找留下来的理由,无果,最终还是抱着卷子交给了老师。   留下来,也做不了什么,她根本不懂谈话技巧,现在连若无其事的寒暄都做不到,更别提旁敲侧击问他和白葭的关系。可镶在课本里的方块字好像都在变形,组合成她刚刚看到的宁袭,同学们的朗读声变频,变化成宁袭用手翻动试卷的频率。   白朱正走神,一抬头对上窗外老师的眼睛,吓一大跳,心都快蹦到嗓子眼,嘴还装模作样蠕动着,一首诗念得颠三倒四。   老师招手让白朱出去。她面瘫着一张脸,装镇定,内心却在刷屏——完蛋了,被抓包了。   还是数学老师,说有试卷里混入了理科班的,让她跑一趟还给别人。兜头砸来的惊喜让白朱很懵,但她还是第一时间点头,顾不得矜持,飞快地下楼,生怕老师找她麻烦。   理科班的卷子混入文科班,这种小概率事件都能让她遇见,实在是太幸运了。她在下楼时看了一眼试卷上的名字,发现都不认识,只好把卷子交给以前三班认识的人。   白朱从五楼一溜烟跑下来,一颗心嘭嘭乱窜,再也安静不下来,她索性留下来给理科生帮忙,后来位置几变,再抬头时,发现宁袭正在她左手边。   两人四目相对。   宁袭一开始有些愣怔,似乎是惊讶白朱的到来,他刚刚数卷子数得认真,都没有注意周围的人。   他温和地掀起唇角,本低垂的眼帘缓缓眨开,\"好久不见啊,小桔梗。\"   太近了,近得白朱能轻易看清楚宁袭的每一个慢动作,近得她必须放轻语调和动作,才能避免宁袭听到她强烈的心跳声,\"好久不见~\"   那一声声强烈的心跳声似乎在嘲笑她,嘲笑她刚刚还说再见他也没用的信誓旦旦,嘲笑她一个星期来单方面的克制与疏远,嘲笑她此刻溃不成军的沦陷,嘲笑她明明成不了恋人还想做朋友的求全。   和他在一起,光是粉色的,且富含氧气。   3   \"你长高了。\"   两人抱着一沓卷子,并肩踩上阶梯。二教学楼的建筑线条简洁明快,两侧都是用以上下楼的楼梯,远远只看得一列小黑点从一楼慢慢移动,白朱故意拖慢步伐,因而宁袭也耐着性子等着她。他们走在队伍的最末尾。   宁袭说着,伸出手在白朱的头上方比划,低下头的瞬间眼波轻轻落尽白朱的湖心。   她的心柔软得像滩水。   \"嗯,\"白朱垫着脚,努力想要看起来更高一点,\"到你下巴了。\"   \"还长胖了,\"宁袭的头顺着白朱的动作压低,还没有落下来的手再次比划,\"嗯,长得很快嘛,已经到我眉毛了。\"   他说话时表情清淡,但眼尾上挑,嘴角微扬,隐含捉弄,白朱被宁袭的笑声蛊惑,先于思考地伸出手,用三根手指抓住宁袭的衣领,\"那你再低一点,我就可以和你一样高了。\"   话音一落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手指如被火燎,慌忙缩回,她和宁袭挨得很近,鼻尖都是葡萄柚的清冷香气,后退一步反驳道,\"我哪有长胖,明明还瘦了几斤。\"   她语气温软,说话的时候睫毛颤抖,眼珠打转,哪里是反驳,分明是难为情的撒娇。   宁袭看得好笑,小姑娘太害羞了,极力控制住,但一开口又不自觉带上了笑音,挠得人发痒。他直起身,说:\"我的脸好红啊。\"   白朱一听,本就薄红的脸一下子全红了,抬头飞快地看了宁袭一眼,像是要找出反驳的证据,却正对上他促狭的眼,\"男神你今天画风不正常啊……\"说好的高冷呢。我说的可是大实话,才不会脸红呢!   宁袭轻咳一声,被白朱的一句\"男神\"噎了回去,真是一点亏都不肯吃,\"不闹了。\"   两人的嘴仗这才偃旗息鼓,安静地往前走了几步后,又不约而同地侧过头,对视,笑着做了个口型——\"幼稚\"。   两人已经和大部队拉开了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白朱笑过后,欢乐又被无力的酸胀取代,话题虚弱地飘在空中,无以为继。   他就在她一臂之隔的位置,地上的影子摇摆着,随着他们的动作忽远忽近,相互交叉又顷刻分离。他那么美好,可我该怎么走进他,让他看到我。   已经是三月了。冬日惨淡的云和阴冷的雾都被春天一口吃掉了,然后打个嗝,吐出耀眼的太阳。寒冷冻住的风,像一整面镜子,让飞扬的蒲公英打碎了。   \"宁袭,\"白朱想着他,就这么叫出来了,等到宁袭安静注视的回应后才想起说话,\"你知道桔梗花的传说吗?\"   宁袭挑眉,有些疑惑话题的跳跃,但还是礼貌地没有做声,只耐心等白朱接下来的话。风哗啦啦地翻动卷子,他抬手轻压。   白朱注视着他的动作,她仿佛吹动宁袭衣袖的烈烈西风,于是她的声音很轻很柔和,\"关于桔梗花有两个传说,其中之一是说,名叫桔梗的女孩与青梅竹马的少年相爱,后来少年决定去海外修行仙术,桔梗就每天对着大海祈祷少年归来,等到化身为花束。\"   \"哦\"宁袭脚步不停,身姿挺拔,在融融的春光里也线条分明,\"可我听过的版本到这里还不是结尾。故事到最后,那个少年又从海上来,从别人的口中听说了桔梗的花事,守着路旁的花生生世世。\"   宁袭说着,终于停下了前进的脚步,转过头来和她对视,露出有些自傲的笑,\"所以桔梗也有两个花语,女孩代表无望的爱,而男孩代表永恒的爱。桔梗给了他一世,他还她生生世世。\"   白朱有些惊讶,似乎是被这个结尾震慑,半晌喃喃道:\"你什么都知道……\"你什么都知道,那你可曾知道,有个女孩像故事中的桔梗一样绝望而无悔地爱着你。   \"我奶奶爱花,小时候送到爷爷身边教养了几年,耳濡目染,奶奶最爱的是梅花,说君子当傲寒,B市天冷,梅花好养活,爷爷就在院里种了几排,一头压着一头。我总是折下枝条来玩,挨过爷爷不少棍子,\"   他提起长辈,很温和,难得话多。说起小时候贪玩,笑意都明朗起来。   白朱能想象出宁袭那时候的模样,应该七八岁吧,有着一副张扬的好容貌,眼眸狭长,坐在一树树枝头上,就着雪吃梅花,手一拉,梅花就落满了衣衫。他的奶奶一定心疼坏了吧。她想到此处,差点问出一直说不出口的话,她在课间闲谈中听说了一些关于白葭的事,她也来自B市,他们是那个时候认识的吗?   已经到了四楼的阶梯,宁袭几步拾级而上,接过白朱手中的卷子,弯着眼看她。她好像有要说的话,他在等。   可余光里白葭已经从门里走了出来,很自然地翻看宁袭怀里的卷子,又抽出宁袭和自己的,举在宁袭面前,仔细比对自己的错误。不用说,宁袭肯定又是满分。白朱听见白葭软软的抱怨,说着这道不该错的,这道看错了取值范围,她于是后退着踩上台阶,风从转角处吹来,她觉得有些冷,还是对着宁袭笑了笑。   宁袭对她挥手示意。她一时转不了身。   直到宁袭低头对白葭叹气,似无奈似宠溺地说:\"能少错几道吗?错了还得我教你。\"   她看见白葭扬起脸,她是如春光明媚娇俏的女子,\"宁老师,学生故意的,不然哪有机会跟你说话啊。\"宁袭斥责白葭胡闹,然后腾出一只手,敲打了一下她的额头。她连忙捂着额头逃进了教室,试卷被丢在原地,然后宁袭弯下腰,捡起,掸了掸灰尘,也进了教室。   风从背后兜起白朱的裙角,吹散她的长发,她果然是心有戚戚,他们三人站在吹面不寒的春风里,只有她周身发冷。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诗句出自海子。 ☆、只道寻常   1   你用漫长时间告知我,关于爱的一个无解命题。   白朱真正的灰心发生在所有卷子分发完后的第二天。   大课间,同学们都去操场做操,白朱因为生理期不舒服没去,和上一堂课的语文老师请了假,恹恹地趴在桌上,音乐吵得她坐立难安,在桌面上烙煎饼般翻来翻去。   班主任赶着要去开例会,路过教室的时候正看见起身接热水的白朱,于是把各科的成绩单塞给白朱,让她帮忙跑一趟,交给三楼的年纪主任。白朱点头答应,课间操时间充足,即使她身体不适,一步步挪到三楼也不需要什么时间。   Z中虽然是统一阅卷,但考虑到高强度的作业难免会有差错,所以会把试卷分发给同学,确定每一位同学对试卷分数没有疑问后,再汇总各个班的成绩。不过老师们都会私下交流优等生的成绩,小范围的排名。   年级办公室果然是一片忙碌的景象,机器运转得轰轰响,复印件纸张满天飞,白朱本想把试卷交给年级主任就逃跑,她身体状况可不允许她被抓壮丁,可绕了一圈都没有看到年级主任那颗地中海的头,无奈求助一个看起来面目和善的老师。   老师问清楚她的来由后,指了指对面的谈话室,恨声说:\"训人呢。\"   白朱可不想去触一个更年期男人的霉头,正打算请老师替她转交,就听见了他接下来的话,\"现在的学生毛都没长齐!整天就知道谈恋爱!荒废学习!真以为学习是那么容易的事,啊?!年纪第一还不是逃不过!!\"   他一段话说得又痛心又愤怒,吓得白朱把请托硬生生吞了回去,她隐隐有个念头,但不敢去求证,正左右为难,对面的门就开了,年级主任涨红着一张脸(虽然他酗酒的一张脸本来就是红的),白朱的心狠狠地吊了起来,她屏着呼吸,抱着最后一丝侥幸往主任身后看,是宁袭。   手中的纸被白朱一瞬间捏到变形。   他依旧表情懒散,一通训话对他似乎没有造成任何情绪上的影响,微仰着头,眼睑低垂遮住了他的眼珠,很是矜傲。他没有看到白朱,在年级主任丢下\"你好自为之\"的沉怒话语后,转过身,毫无留恋地大步离开。   主任的沉甸甸的视线压在白朱身上,白朱快速地把成绩单递过,本想说几句解释的话,但口不能言,心里又急,弯腰鞠了个躬跑开。她追着宁袭的背影,可腹痛拖住了她的步伐,只好走几步路跑几下,咬着的嘴唇煞白。   脑中抓着几个关键词连不成句,\"年纪第一\"\"谈恋爱\"\"逃不掉\",难道真的被她说中了,是在夜晚小道幽会时被年级主任抓包了,然后借题发挥吗?那么女主角是谁,还能有谁那我追上去干什么,安慰吗,质问吗,她不知道,可就是很想看看宁袭。   他那么骄傲的一个人……   可白朱到底没能追上。   她以为宁袭会回四楼的教室 ,于是喘着气往楼上爬,可直到站在宁袭的教室门前,被几个逃课间操的人疑惑地看着,她才落落而逃,六神无主。   激烈的奔跑让她大脑缺氧,她一时想不通哪里出了错,直到走到五楼的阳台才惊醒过来,急急往楼底下看,人头攒动,可她还是一眼看见了一楼底的宁袭,就如同过去四年从众人中将他望定的一样。   白朱扒着栏杆,额头的冷汗大颗大颗地砸下,她看着汗水如同自杀般从五楼坠落,顷刻摔碎,眼睛一时聚不了焦。她本能地想冲下去找他,可腿发软,生理期的她太虚了。况且人群汹涌,等她穿过人群,哪里还找得到他!   她那时候才有些认命,她和宁袭时间地点人物都不对,是她造了一个经年的谎,把自己也骗了进去。而隔着五楼的距离,她眩晕,迈不出一步,而他拨开人群往前走,是不再回头的箭。她不是他的靶,也不是射出他弓的那个人,只是对着那百步穿杨的精妙箭术久久痴叹的路人罢了。   他握紧了她的手,而她的手挽上了他的臂,像是已经相爱了很久。白朱也就在五楼的阳台上站了多久。后来底楼的人寥落,她才缓过神来。   白朱就挪着步子进了教室,重新趴了回去。橙子蹦蹦跳跳地来到白朱的附近,看见白朱在休息又放轻了脚步,给白朱泡了一杯红糖水。   都名正言顺了,还能怎么不死心。   生理期那几天怎么过的白朱都浑浑噩噩记不清了,只是每一次经过底楼那面贴着文理科光荣榜的墙都下意识顿住了脚步。期末考试的排名只挂了几天,就被换下,因为Z中素来更重视本校出卷的开学考,认为统考的难度不够。   她看见那个耀眼的名字,高高悬挂在她头顶,她要很努力很努力才能看得见它。可他也终于从神坛上跌落了下来,带着人世间才有的烟火气——他排名年纪第二,而就在他的名字的正下方,端正落着那个第一次听就让她羡慕极了的名字——白葭。   白朱努力了那么多次,小心翼翼地接近他,即使是一个名字。可他那么爽快地落了下来,让她哑口无言,觉得自己的心思很可笑。   人真的是一瞬间苍老的。   往后的日子里,她把自己深深地埋起来,宛如一杯水倾倒的过程。她把那个心思活泛的女孩子,连同她沉默的鲜活的爱意,一一打包起来,挖一锄坑,添一抔土,雨水,咒语,棺材,封存加盖,入殓收棺。   橙子和她说话的时候,白朱不再走神,更多的微笑和沉默。她不再每个周五风雨不改去看他,而是在舞蹈室不知疲倦地跳着《吉赛尔》。她还是长年占据文科年纪第一的位置,却不再有了期待和窃喜,郎才女貌金童玉女另有其人。   人人都在感叹时局风云变幻,课间谈论着明燃传回来的好消息,是当之无愧智艺双绝的男神;一美大大脱团,各年纪众女生心碎一地,又恨不起来,谁叫白葭女神优秀呢;谁能夺得Z中之巅高岭女神白朱的青眼呢,怕是个未解的谜题了。   2   时间就定格在宁袭和白葭握紧双手的那一天,过往喧嚣退散,留下的只是空寂寂的日记一笺,白朱提笔写道:\"如同月亮绕着地球转,地球也围绕着太阳转。\"   她这样开头,却写不出结尾,只留下重重的一划,在空白的纸上突兀地截断。   视线停留在桌面上照片,镜头中的他意气风发的侧脸,笑着和好友碰拳,隔着厚厚的相框,他面颊上的热气还是扑面而来,是少有的青春活力。   白朱突然不愿正视一年前的自己,她把相框倒扣,母亲尊重她的隐私,不会私自进入她房间,这张照片一直光明正大地摆在她的书桌上。她动手整理明天开学要用的东西,强行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一把尺子装进笔袋,又拿出来,心不在焉,片刻后还是忍不住把相框扶正,这个动作她不知重复了多少次,在每个点灯难眠被过往纠缠的深夜里。   定定地看了几眼少年,白朱突然从书架上取出自己厚厚的一本相册,那本相册又厚又大,记录了她成长的足迹。她快速打开空白的一页,用指腹摩挲着相框边缘,取出照片,端端正正地把相片夹了进去,又把它高高地安放在书架上。   百沁木半夜起来喝水,看见白朱屋里的灯还亮着,于是敲门询问。屋里的灯很快熄了,传来一句很轻的\"晚安\",她还是有点担心,徘徊在门口不愿离去,本就稀薄的睡意被回忆吓跑了。   想起去年这个时候接到老师的电话,说\"白朱在医务室里\"时她一瞬间握疼了自己的双手。   同桌的小姑娘告诉她,那天白朱生理痛一直待在教室,她看见白朱趴在桌子上也没在意,直到上课身边的人还没有动静才觉得奇怪,不放心摇了摇白朱,触手体温极低,一摸头捞出了一手的冷汗,才惊觉白朱早已晕睡了多时。   小姑娘说得自责,她听得胆战心惊——自己没有这个毛病,竟不知道女儿居然因为生理痛痛晕了过去。   之后她就提出让白朱走读,在Z中附近租了一套房子,关了舞蹈室,专心照顾白朱。她试图和白朱沟通过,醒来后白朱的状态并不好,安静地沉默着,还有疯狂地跳舞,但白朱只推说学习太累了。她睡眠浅,半夜醒来总是发现白朱房间里的灯亮着,心中焦虑,等到房里声息都安静后才敢离去。   她疏忽的时光里,女儿已经长成了有心事的少女。   清晨被调皮的阳光闹醒,在光线跳跃的白净里刷牙,用脸颊去亲吻柔软的毛巾,喝妈妈煮的热牛奶,骑自行车,碾过一片片树影的斑驳,不吝啬于给晨练的老人灿烂的笑容,旧日子被流放,把自己用力捡起来,这就是这一年白朱的状态。   日子无力的时候,她瘫在地上,像死水,只等有人经过把她垒起来。是母亲打动了她。   她离开的时候用脸颊碰了碰母亲的侧脸,鼻尖仿佛还萦绕着淡淡的女儿香,却在转过脸来瞥见母亲眼角很细微的皱纹,生出密实的心疼和后悔,昨晚上她晚睡,母亲一定又担心了吧。   这一年来她过得浑浑噩噩,恨不得把所有的时间都塞满,以免自己胡思乱想。她胸口里时时堵着毛团,让她每每开口,都只想咳嗽。多亏了母亲。   那个周末她惯例向舞蹈室走去,手中还握着平底舞鞋,母亲突然说要带她去山上。是晨钟暮鼓的藏传佛寺,靡靡福音,木檀香,母亲和她特意穿了最轻便的布鞋,她呆呆跟在母亲身后,如石阶旁闭合的花瓣般缄默。   她看着母亲和迎面走来红色喇嘛相互行礼,跪在步团上虔诚地叩首,净手点香,她只是静静看着,怀揣些微的好奇和羞于启齿的毛躁。   后来母亲推开点灯处的门,三面的供灯墙整齐地摆放着供灯和佛像,她心里的宁静和缓才被窸窸窣窣地点燃。天光暗淡,颜色绚丽的梁绘和琉璃瓦都看不见,房正中间是浓重的黑色,瓜分着光线,她站在黑色中间,看着小小的火舌跳跃着,从三面墙里走出来,用力地燃烧着自己,它们发出的光甚至不能照耀出她的一个阴影,突然有所触动。   那堵着的毛团突然就被火燎燃了,熊熊燃烧着,化成了灰烬。她过去总觉得自己不够好运,独自相处也躁郁,终于都在这一刻安平下来。被人爱着这件事很平常,可却给予了她莫大的勇气和自信,生出热爱这个残酷人间的神力来。   母亲请喇嘛为她点一盏长明灯,她看见喇嘛执狼毫笔沾墨汁,在木牌上写下她的生辰八字,挂在佛像上,安放的位置旁恰是写有母亲名字的小佛像,有些震惊,她一直以为母亲性情冷淡,该是不信神佛的,可今天的事完全颠破了她的认知。   但白朱很快按捺住了那份惊讶,听着喇嘛轻声的讲解。   \"供灯者得佛祖庇佑,生生世世照世如明。肉眼不坏,得于天眼,不在暗处\"。   她们随后拜别了喇嘛,回去的路上,她还没有发问,母亲就自行解答了她的疑问。   \"朱儿,你一直没有见过你的阿婆,她是一位信佛之人。我性格冷淡,其实是源于你阿婆,\"她说道这里,有些顽皮地笑了,温凉的手指扣上白朱的手,\"我可不是说她老人家的坏话,事实上她有自闭症,但你外公对她很宠溺,也不觉得我们母女关系不亲近有什么大问题,我……\"   她停顿了一小会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话语,拍了拍白朱的手背,继续说道:\"你性格独,我很欣慰,很让我省心,当初还是个挥舞着胖胳膊,在我的舞蹈课上笨拙学舞的小丫头,也出落得亭亭玉立了。我煮饭时都不知道你爱吃什么,炒了你小时候爱吃的土豆丝,可你好像不喜欢了。\"   白朱低垂着头,鼻头发红,这还是妈妈第一次向她解释什么事情,可她心里难过,眼泪就砸了下来,又被妈妈细致地揩干净,她不好意思地冲母亲笑笑。   \"你已经过了爱吃土豆的年纪了,我怠慢时间的时候,时间也怠慢了我。妈妈希望你好,虽然学习很累,但我希望你毕业后回想起这段时光,不会一片空白。灯呢,本来是想在你十八岁生辰那天点的,但我看你最近老是生病,睡眠也不好,也是突然想起了,早点晚点都行,就来了。\"   \"谢谢妈妈,\"白朱顺势挽上母亲的臂弯,把头轻轻靠着母亲的肩膀上,慢慢地一步一步走下台阶,\"那您的那盏灯呢,是阿婆点的吗?\"   \"是啊!我从小没听你阿婆说过几句话,但十八岁那年她让我跟她走。不过不是这家庙,因为长明灯需要定时添油,所以搬来Z市也把它请过来了。\"   白朱在心里感慨点灯真麻烦的同时,觉得不爱说话的阿婆一定是个温柔的人,要在凡尘点一盏灯,生生世世为他明。还有一些未问出口的话,比如为母亲会在夜晚持灯,照亮回廊,也是阿婆留下来的传统吗?   3   风波已平,意难平。   已经是高三下学期,Z中的学生都像被上了发条,恨不得生出两个脑袋四只手,吃饭时都捧着书,连平时想法最活跃的艺考生都埋头在一摞摞书卷里。艺术联考已经结束,接下来是至为关键的文化课考试,少了观众的热情和传播者的积极,那些甚嚣尘上的传闻在高三年级已偃旗息鼓。   白朱只是来学校报道,她艺术联考成绩优异,正准备去B市参加包括中戏在内的艺术高校的独立招生考试。   但新入校的高一小鲜肉们对Z中的一切,人与事,景与物,都饱有好奇。   Z中作为百年老校,宣传一向做得很到位,贯彻新闻的敏锐性、实时性、需求性,在新生入学的当天,就分发了精美的宣传手册。   按照传统,这份手册的制作团队是刚毕业的上一届学生会制作,作为对母校最后的告别和致敬。虽然制作精良,用思巧妙,奈何高三学生忙成狗,一般都是敷衍地接过,然后随手塞到课桌里,白朱无意中看见封面上行川的名字,于是塞书的动作一顿,仔细地翻阅了起来。   橙子正横眉倒竖地琢磨语文试卷上的古诗解析,一双圆眼骨碌碌地乱转,实在是静不下心,看见白朱开小差,于是凑过脑袋要看,一面絮絮叨叨着:\"好朱儿,快救救我,要是我这次开学考古诗还只拿两分,师太怕是真的要表演手撕活人!\"   \"我那两分还全靠师生情…咦白朱这是你吗?\"橙子指着一张照片说道,\"拍的真好看!给我看看!\"   还没等橙子抢过手册,就被门口的动静转移了注意力,她转过头,惊讶地发现教室外围满了生面孔,而且以男生居多,正对着她们的方向跃跃欲试,分明是一副围观女神的姿势。   白朱也疑惑地看过去,拧着眉,有些不悦。   那群男生看见白朱的正脸,一下子爆发出喧闹和哄笑声,不停地推攘。教室里的同学也被这架势闹醒了,暂时丢下了手中的书笔,抱臂上观——枯燥生活的调剂。   有个高挑的男生被兴奋的人群簇拥着,他穿着荧光黄的运动外套,一双酷炫的跑鞋,带着桀骜不驯的神采,在众人的尖叫和欢呼中主动迈步,向白朱走来。   同学们顿时了然,窃窃私语已经停了——又是一个拜倒在白仙女裙下的好汉,后生可畏,勇气可嘉。   自从Z中男神宁袭光明正大脱单后,Z中\"禁止谈恋爱\"的铁律就被当作了空架子,不少人顶风作案。那段时间Z中可谓血雨腥风,本就对白朱觊觎的众男生,认为站在高冷山峰最顶端的一美男神都落入了红尘,那现在岂不是一个机会   众人联想到这里,都忍不住为小学弟烧一柱高香,待会儿不要哭得太惨才是。   而高一的小鲜肉们对白朱独有情钟的原因就是宣传手册中行川的一组照片。只有三张照片,却占了薄薄宣传手册一整面的篇幅,在照片下方是行川简短的文字介绍。   @行川:\" 在青黄不接的时令里,我尚未苏醒,来不及说爱你。\"   出镜:小白仙儿 摄影:行川   干干净净的一句话,从摄影师的口中道出,有一种欲语还羞的温柔,让人生出无数的欢喜与好奇。   这组照片就是开学当日行川抓拍的那几张。春意阑珊的三月,浓树撑开整个春天,青黄交接的时令里,有个少女□□着双脚,春风缝进皮囊,花鸟化作衣裳,在光与影莫测的变幻中清淡地笑,这是第一张。   她低头捧水,水调皮地从她的指尖溜走,也不在意,只侧过脸轻声说着什么,乌黑的长发顺势滑落下来,柔婉地拥抱着少女的曲线。本就疏淡的眉毛展开,像是要消融了千千春光,露出一颗可爱的虎牙,又添了灵动与娇俏,是第二张。   第三张是一张局部特写。十七岁少女纤细的脚踝,雪白柔嫩的肌肤,轻轻地踮起,弯成自然的弧度,露出小巧的脚窝,然后是有些畸形的脚尖,那是芭蕾舞者孤独而骄傲的勋章。   几乎是看到照片的下一秒,就有好事者上Z中官网八出了\"小白仙儿\"的真实身份和以往比赛的视频,所以难过美人关的众少年们都跑来一睹仙女神采。   那名桀骜少年已经站定在白朱面前,橙子早就自觉地挪开座位,留出主战场。   \"小白仙儿,你好,我是高一的陈烈,想问问你——能不能做我女朋友\"他说完,露出与外表不太相符的阳光笑容,一小截粉嫩的舌头,又快速缩了回去。   众人屏气凝神,虽已经见惯了大场面,还是做不到内心毫无波动。只有白朱面色不改,她的眉还是皱着,想冷冷拒绝,但脑筋一动,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心思活跃了。   她浅浅一笑,趁对面男孩儿还没有反过神时开口,\"都说了我是仙女,仙女啊,不需要谈恋爱。\"   说完这句话,白朱扔掉呆愣的众人,在王老师揶揄打趣的目光注视下,逃走了。    ☆、你离开的事实   1   生活总是在你一帆风顺的时候杀一把回马枪。   白朱第一次见到那个冷峻的男人,是白云大朵风也大朵的晴朗天气,她穿着水蓝色的大摆褶皱绸布长裙,每下一阶楼梯裙摆就旋转飞舞一次,露出少女肤色细腻的脚踝,一波赶着一波起,来不及轻轻落下,又被风牵开一个大圆弧。   那样温柔的蓝和相宜的大裙摆,让白朱情不自禁地展开双手,在她的想象中,她是雨露未醒的清晨,背着箩筐上山采云归的少女,她穿着的长靴,盛满了哪位小仙儿闲看话本儿而淌落下的多愁善感。她背着满满的大朵大朵洁白的云,山间路滑,她会不小心摔跤,就像她此刻下楼梯因为太过雀跃而不稳的脚步,然后她在泥土味儿的山道上骨碌碌地滚圈,一圈一圈,来不及护住她的箩筐。就这样一路滚到了山脚下,于是那条长长曲曲的山道啊,被铺满了柔软的云彩。   天上长出了好多云,是等有大风的时候,落满了人间。   她闭着眼,像踩着凹凸不平的云朵下楼,身体摇晃,然后就真的一脚踏空,惊恐得来不及抓住扶梯。大脑一片空白,情绪颠转让她连尖叫都卡在喉咙。   在千钧一发时刻,旋转的白朱被一双手稳稳托住。   来人一只手扶住白朱的手臂,一只手牢牢地扶正她的后腰,让女孩儿大半的重量都倚靠在他温热的胸膛,被白朱的额头砸中时发出一声低沉的闷哼。他呼吸的热气就洒在白朱的头顶,有些急促有些喘。   直到双脚稳当当地踩在地上,白朱才后怕,要是自己在这么关键的阶段摔伤了腿,那她的招生考试怎么办!她几乎是立刻就大声道谢,重复了好几遍,那些\"谢谢\"一遍遍炸响在耳边,才让她一颗高悬的心渐渐落了下来。   她听见自己发抖的声线和急促的呼吸,以及来自救命恩人子弹上膛般的严肃告诫——\"下次注意!并不是每次都有人能救你!\"她连忙从男人的怀里退出来,视野中,银色的吊坠一晃而过。   好像是……是一只小鱼儿   男人正大踏步上楼,出于军人对危险天然的敏感,他立刻顿步,抬首,只看见一片跌落的蓝色裙摆,又一个健步冲上台阶,硬生生用肉体化解了下坠的惯性。他本一只腿呈半弓形踩在台阶上,一只脚牢牢地抓紧地面,重心很稳,下盘略低,下意识用上了斥责士兵的语气。被白朱推开的时候,他半弓的上身直立,项链在颈间晃动。   利眸一扫,在确认白朱无事后,他就大步流星地离开,对白朱的道谢不置一词,留下一个冷峻挺拔的背影。   白朱下意识随着男人的动作而动作。她想看清那个吊坠,很熟悉的感觉,她总觉得她在什么地方见过。确信自己不曾见过他,可急速跳动的心脏清晰地搏动着,她只能归结为受了惊吓。   他很高,衣角像是被刀割般棱角分明,一抬腿毫不费力地上了两级台阶,是个在黑夜中也要健步如飞的人。   她跟着他一路穿风行过,穿过长长的走廊,来到了对面的教学楼。男人似乎对她跟踪的行为了如指掌,转过头来对她居高临下地看了一眼。   尽管逆光,可白朱还是从那人的面部线条里看到了轻蔑。   停在了四楼。白朱的激烈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看着他抬肘,节奏感极强地敲了三次门,间隔时间精准,然后那尊高大的背影轻轻颔首,白朱只看得见他简短地说了几句话,就有一个娉婷的少女走了出来。   看见少女,男人紧绷的面部表情迅速柔和下来,他的大掌亲昵地揉上了少女的额头,少女娇嗔躲开,他也不生气,只是不容拒绝地再次揉了揉少女的头,不等少女躲开就牵着她的手离开。   白朱这才看清了少女的脸——是白葭。她穿着奶白色纱裙,圈出一截细腻的腰身,一双眉弯开,笑得明媚,像被捧在掌心的小公主。   白朱有些慌乱地退开,给两人让路,但男人经过时完全没有往白朱的方向看,他只是没有任何停顿地走过。白葭也是。男人目视着正前方,脚步刻意放缓,但余光全是落在白葭身上的,白朱心脏突然有些刺痛,密密麻麻的,说不清缘由。   她有些无措地往四周看了一眼,没有确切的目的,就那么漫无目的地看了一圈,才渐渐找回自己的神思。这才想起她刚刚下楼是要去接母亲,在去B市面试之前母亲想和她的班主任谈一谈。   她慌慌张张下楼,心里很抱歉,但刻意确认了每一步都结结实实地踏稳后,才敢踏出下一步,实在是心有余悸。如男人所说,她不能每次都有那样好的运气。她必须自己保护好自己。   她喘着气一口跑下四楼,在接近广场时看见了母亲熟悉的身影,正想跑过去,就见那个男人与母亲擦肩而过,动作有些僵硬。母亲也一改往日清冷,竟是对着男人侧过身,沉默地目送着男人离去。   她看着母亲的背影,披了一件墨绿色的外套,穿着修身高腰的裙装,站在阳光明耀的人来人往的广场中央,让白朱眼眶酸涩。   她记起来了那个吊坠了,类似的她还看过一次,残破地挂在那个被她砸烂的相册上。   是个鱼形的精致木雕,鱼眼尤其活灵活现。外公有告诉过白朱,母亲沁木,字\"愚\",是已过世的阿婆取的,她抱着还是婴儿的母亲时,总不厌其烦重复一个“yu”字。   白朱站在台阶之下,裙摆低垂,觉得肚里空空,忍不住微驼了背,提一时不起走上前的力气,她想,这样看着母亲的我,像不像看着那个男人的母亲。   2   那日母亲对着那人决绝的背影注视了多久,白朱就对着母亲清傲的背影心疼了多久。   她不知道怎么打破这个僵局,亦如母亲不知道怎么才能追上那个男人,她在等母亲转身,转过身看到她。然后……   然后她们回家。   男人为白葭打开车门,一只手挡住车框,等她坐稳后再回到驾驶室,发动汽车,扬长而去,至始至终没有转过头看百沁木一眼。   乍见故人,百沁木忍不住张了张口,喝进一嘴的风,还来不及发出一个音节,就被那人冷漠的面容刺伤,只好把一嘴巴的冷风都吞进了肚里。   故人相见,最伤人的不是一句\"好久不见\",而是你明明就站在那里,他却熟视无睹,轻飘飘离去。   她手脚僵硬,在脑中细致刻画那人的面容、身影、气质,岁月在他身上留下来显而易见的刻痕,呈现出一个中年男子最成熟、最睿智、最坚韧的状态。唯有一点,他不曾改变,依旧鹤立于人群,她远远地隔着山河岁月,毫无悬念地怦然心动。   那种清晰地声响,在她这个徒有外表的皮囊里发出一声声沉甸甸的闷响,像打雷,她晴她雨,都因为他。但不可能了,他们之间隔着的岂止是漫长的时间和繁芜的经历,早在多年前那个月夜,就有一个人决然转身和另一个人的不挽留。   他们只是故人,只能是故人,更甚者,是连一句寒暄到道不出的敌人。   意识到这个惨痛的事实,百沁木只是越发挺直了背,擎着矜持的头颅,她刚刚是被惊讶冲昏了头脑,那人却吝啬给她这位故人一份久别重逢的喜悦。   她少时爱读武侠小说,羡慕那些仗剑天涯潇洒自如的侠士,但世人多记仇多寡情,哪有什么\"相逢一笑泯恩仇\"的宽容。   她刚刚不过想开口问问他,多年前你收拾行囊,是否遗落了我们曾赞美过的月亮   她终于有了不得不转身的理由,亦如当年他不顾一切远走国外一样。她转过了身,有清浅的泪水滑过眼眶,轻轻地跌在地上,她随即笑开,一步一步走得坦荡。   白乔峰,此间一别,各生欢喜。我欠你的也当还情了吧。   在预见百沁木转身的前一秒,白朱率先跑了出去,装作一副气喘吁吁的样子,跑到百沁木面前,撑着腿俯下身,似乎是运动过量需要休息。她低着头,硬生生地把眼眶里的泪意逼回去,挤出一个笑容。   \"妈妈,抱歉,等很久了吧,刚刚有点事耽搁了。我们回去吧,班主任被一个电话叫走了,让我跟您说声对不起,改日再约。\"她说出她打了很久的腹稿。   \"好,\"百沁木心神不宁,也没有察觉到说这段话的时候,白朱没敢直视她的眼睛,她确实没有心力去应付接下来的事。   那一晚,白朱按照习惯早早地进了房间,在所有的声音都沉寂后打开房门,母亲房门禁闭,没有一丝灯光透出来,让她些微咋舌,又隐约明白了什么,譬如母亲这十几年的灯是为谁而点,为谁而留,而今又是为谁而灭。   她心里的那盏灯呢   此后怕是再难见那个在冬风里也小心翼翼护着灯盏,在门廊夜夜徘徊不肯睡去的女子了吧。   白朱推开母亲的房门,摸黑走到母亲的床前,今晚的月色尤其暗淡,她短短的一截路走得心惊胆战,差点碰翻好几样摆件,终于还是磕磕绊绊来到母亲的床边。她眼眶一时很重,白日里的无力又倒回身体,她能做得只是装作毫不知情,保护母亲的骄傲,不让她在心力交瘁的当口还要费心向女儿解释过往。   一次回忆就是一场杀戮。   更何况,母亲本就是不善解释的人。她有她的骄傲。   白朱要用很大的力气才能完成这个动作,她僵硬地像个木雕,在八岁那年被她一锤子砸断了筋骨,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没有自我痊愈。每低一寸头,她的脊梁骨就发出一声清脆的薄响,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里那么清亮,她低着头,双手却规规矩矩地靠在身体两侧,对着母亲的额头,郑重地落下一个吻。   有泪水小颗小颗地砸下来,为母亲,也为自己,为命运的无常和相似的遭遇。她忍不住小声啜泣起来,在泄露声响的瞬间咬紧牙关,脸颊绷紧。   宁袭啊,怎么办,我可能真的坚持不下去了。你那么厉害,教教我,好吗?你说的,我一定相信。   白朱就那么站在那里,任由情绪汹涌澎湃,苦涩了嘴角,站成一个悲伤无望的弧度。或许我们一生的灾难,都源于我是一个女子,只有女儿才会柔肠百转,才会优柔寡断,才会念念不忘,在一段往事里兀自泅渡己身,没有轰轰烈烈的开场,也没有坦坦荡荡的收尾。   她在一瞬间怪过上帝。上帝赐予我们爱人的能力,为什么不赐予我们被爱的权利在遭遇了生命里不能承受之轻时,甚至被剥夺了所有的话语权。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自此哑口无言,都是咎由自取吧。   早知无明无夜因他害,想当初不如不遇倾城色。   3   白朱课少,早就从学校搬回了小镇里的家,第二天也没有去学校。她看见母亲的房门还是紧闭,有些担心,又偷偷溜进去看了看——百沁木睡得很沉,肌肤在纤薄的光线中莹白,未施粉黛,像褪去了所有心防,回到了婴儿状态。   她松了一口气,或许母亲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脆弱,仔细地把窗帘拉紧,确认了房间里空调的温度适宜,又静悄悄地退了出去。   她一上午都待在二楼的舞蹈室里,先进行了基本的拉伸运动,认真地拉开韧带,让身体每一寸肌肉都活跃起来,自我发泄地练习《吉赛尔》。她用力地舒展手臂,向上跃起,双腿呈一字型在空中划开,又双脚外张着落地,在厚实的木地板上击出沉闷的声响。   白朱时而原地旋转,时而又垫着脚尖小步快跑,时而叉着腰节奏感极强地以掌击地,前进、后退、奔跑、腾空。她像是要把所有的精力、所有的情绪、所有的求不得都化解在每一根抖动的指尖、每一根抓紧地面的脚趾、每一弯摇摆的腰肢、每一滴淌落的汗水。   芭蕾舞蹈许多动作都高难度,需要表演者全神贯注。白朱跳舞的时候心思单纯,她没有联想到任何人、任何事,她只是觉得很堵,胸口的情绪凝结成一团酸胀的实质,不上不下地梗在那里,一时想揉开,一时又想咽下去。   她只得用力地舞蹈,被那股情绪牵引着,在情绪的密网里挣扎着,抖动翅膀。白朱的长发也在空中飞扬、旋转、散开、起落,她终于短暂地停了下来,挺直胸膛,薄薄的紧身衣上下起伏着,汗水顺着脸颊争先恐后地淌下来。她试着抬起手臂,脚边划圆,是虚空合抱的姿势,她开始轮动着身体旋转,像一面不到的旗帜,张开了鲜亮的色彩,一圈又一圈。   她的脚尖在木板上轻点,虚划,长腿半曲着抬高,是真真正正的天鹅,在抖动它优美的脚踝,用脚趾拨弄华美的羽毛。   在宽大的舞蹈室里转圈,空气被她身体剥开,她从空气的这一头划到另一头,追逐着梦幻的光线,每一次转身侧脸都虚幻得挣脱人间。   她和舞蹈室的每寸方块之地打招呼,他们是如此的熟悉着彼此,和着她跳舞的节拍、心跳的节拍、光线跳跃的节拍,她的幼年、童年、少年都消耗在此,他们是如此的心意相通。   所以它听得懂她的心事,那些阴郁的、皱巴巴的、不光明磊落的心事。她以身体作琴,而每一次起舞都有它特殊的节律,这些跳动着,永不止息,是生命、苦难和爱奏出的乐曲,弹给她唯一的知音听。   一夜沉睡,梦中百沁木回到了她的少女时代,她穿着红胜烈火的长裙,不顾一切地往外奔跑着,她奔跑过白昼黑夜,带着一身浓呛的热情,她终于去赴了他的约会。在点起一排排灯笼的长廊里,他单手背负,笑得温润和缓,伸出一只手来牵她,他眼里流转的光彩不输月华,也不输灯火,似乎是在打趣她来得那么迟,却又欣慰她终于还是来了。   他叫她:“鱼儿。”灯影幢幢,落在她心上,住进她的眼睛。   红衣如嫁,她将自己交付给他,给出一个女子最忠贞最坚韧的信任。   百沁木醒来时被温暖的锦被包裹着,还没能从那些真实到柔软的情绪里脱身出来,她眯着眼,有些神志不清地叫了叫他的名字——乔峰。房间里安静得诡秘,她那句脱口而出的话在密闭的空间里回荡,带着少女的娇俏和无心的撒娇,被空气撕裂,露出狰狞的现实来,她一瞬间就红了眼眶,不知所措,怔怔地躺在宽大的床上,大睁着双眼,乌发披散。   但她转瞬清晰过来,收拾好自己的面容,扶着楼梯下了楼。   听见门铃响的时候她正在读一本关于艺术鉴赏的作品,心脏没有来由地钝疼。百沁木轻声答应着,铃声急切,她没有来得及从猫眼里查看,就打开了门。   是他!   白乔峰一身干练的西装,站在门口,挡不住门外春光乍泄,那些光芒从他身后窜出来,耀花人眼。   百沁木神色平平,藏在背后的手紧紧攥紧,不等对方开口,就冷声质问,直视对方深邃的眼睛,与二十年前别无二致,他们见面总是剑拔弩张,争强斗狠,“你来干什么?我不记得有邀请过你。”   没有问白乔峰如何得知她的住址,这个人对要做的事总有能耐。   她身形虽修长,可到底比不过男子,要微仰头,才能对上男人的眼睛,显得她越发冷漠且高傲。   白乔峰顺势挤进门内,全无外表的风度,像个泼皮无赖,但今时今日他再也不是那个恨不得捧出全世界追求一个女子的男孩了。岁月留给他的,是成熟内敛。他只是抿紧了下巴,神色莫辨,利眸几转,已将室内的布置记牢,这是他作为一个军人处于陌生环境的自觉。   “怎么,多年不见,一口茶都吝啬了?”他挑起唇角,笑得讽刺。剑来剑往。   百沁木眉毛轻拧,面如寒冰,她害怕被白朱撞见,暗自庆幸女儿不在。她并不知道白朱就在楼上的舞蹈室里练舞,今早上她起来晚了,舞蹈室隔音又很好,她以为白朱出门了。一颗心不上不下地悬在那里,神经紧绷,面上倒是和缓下来,这份剑拔弩张的样子,不知情的还以为是旧情难忘,可她所有的念想都在昨天被灭了,连同点了十多年的灯一同灭了。   十年灯,敬大醉一场的江湖妄想。    ☆、葡萄成熟时   1   因为开工作室,一楼所有的面积都用作了宴客室,只象征性地用屏风留出了几个隔间,布置着几张黑木长桌。虽曾在英国留学,但百沁木深受热爱国学的父亲的影响,室内装修偏清雅。   百沁木和白乔峰在长桌两方坐下,她用第一道水冲洗茶具,手持茶盏,冲泡了一壶铁观音,微直起身,用茶夹夹住杯身,递到对面男人的身前,轻轻放下。冲茶泡茶的几分钟里,两人谁也没有开口打破这份难言的寂静,只有门廊上的风铃被风吹得清脆响。   白乔峰端起茶盏,盯着杯中上下翻卷的茶叶,叶片舒展,本就深邃的眼睛越发喑哑。亲疏有别,所以百沁木刚刚才会起身为自己斟茶,又用茶夹递茶,难道我还会嫌弃她弄脏茶杯吗?   他想起往日百沁木为自己沏茶,不爱说话的她时不时地跟他闲谈学茶的趣事。那时他总是痴迷地看着她,看她纤细的手指如何捻住精致的茶杯,看她完成翻转茶杯的漂亮动作后得意扬首,看她含着一口茶,舌头轻吞品味儿,竟也觉得娇俏可爱十分。   他会忍不住凑过去吻她,把那些细腻的茶香、微乱的呼吸、馨甜的女儿香都密密地吞进齿腹里。那些香甜缠绕在他鼻尖,动作大的时候掀翻茶盏,一室全是暖腻的茶香。后来去国外,战火纷飞的混乱时期,每每给父母打电话,短暂地报一句平安,在牵强的信号里,总会在挂断的前一刻嘱咐父母寄家乡的茶叶过来,不厌其烦。   当时只道平常,却是这么多年魂牵梦萦说不得的秘事。   白乔峰嘲讽地轻笑,一时又觉得自己莫名其妙,但这一声打破了长久的沉默。   百沁木放下茶杯,淡淡开口,“茶喝了,你可以走了。”   “你的父母身体如何?”白乔峰问下这句话,意料之中地看见百沁木的脸色瞬间冷了下来,他感到痛快——这些年不止他一个人深受其害。看到这个人他没办法强装大度和释怀,那些在分别的过往修炼出的风度都见鬼地不翼而飞。他小心眼,他就是想要狠狠地在她心上开枪,让她像他一样强烈地痛着,在清醒的疼痛里麻木地活着。   无数个日夜,他扛着单反和救生包,走在伊拉克战争的主战场上,用镜头记录着那些沟壑纵横的脸颊,鲜血写成的狰狞的墙上涂鸦,翻飞的炮火和血肉模糊的躯体,多少次出生入死,就是咬着牙,回味着对她入骨的恨,才活下来的。   他看着她痛着,鹰眸挑开,是经历过生死后才有的杀伐之气,目光沉甸甸地砸在百沁木身上,那些麻木的、混着血腥味的疼痛和恨意又在他身体里乱窜。   他开口,嗓音低沉,祭出夺人性命的利刃,“伯父还在写那些冠冕堂皇的文章吗?想必当年作傀儡文人捞了不少好处,这些年就没有良心难安寝食难眠的时候吗?”   平静的表象终于被这几句话撕裂,百沁木胸膛剧烈地起伏着,眼尾通红,一手指着门,斥道:“出去!”她的两颊绷紧,紧闭的腮帮剧烈抖动。往日一丝不苟的发髻里有几根发丝散开。   白乔峰猛地站起身,隔着一方长桌的距离,抓住了百沁木的手腕,动作激烈打碎了茶壶,发出刺耳的声响。他倾身,靠近,对着她的耳朵呼出热气,愤怒的呼吸竟不比百沁木好到哪去!他们隔得如此之近,可心却遥远似仇人。他按捺住自己的情绪,冷笑着开口。   “怎么,恼羞成怒,要赶人了?!你的好教养好家教呢?!跟你父亲一样,伪君子罢了。”   他狠厉地攥着她的手腕,百沁木挣扎了几次都挣不开,听到这话后重重地甩过一巴掌,打在男人脸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打完之后一只手微微颤抖,可还是毫无畏惧地直视着白乔峰的眼睛,鼻翼张合,呼吸急促,像只要咬死狮子的小狼。她看见他高高扬起的巴掌,梗着脖子站得笔直。   白乔峰怒极,可他竟舍不得打她!他手臂高高得扬起,紧绷成一条直线,却在空中微不可查地抖动着,固执地不肯落下。   白朱听到楼下的动静,心里疑惑,离开舞蹈室查看。   客厅中两人剑拔弩张,相互对峙,她从来没有看见那么失态的母亲。她定下神来,在看到昨天那个男人的身影时心陡然吊了起来,她只来得及注意到男人高高的巴掌,心中大骇——“不准打我妈妈!”   她慌忙跑下楼梯,可连续跳了三个多小时的舞,体力已经完全透支,她脚步悬浮,又着急,一脚踏空,直直地摔下楼梯。   白朱在天旋地转中看见母亲惊恐的脸,就一头撞在了楼梯转角的花瓶上,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朱儿!!!”百沁木一把推开男人,在听见白朱声音时就迅速地转过脸,她来不及想为什么朱儿在家,冲过去只抱得一个头破流血的白朱,眼泪瞬间就涌了上来。一双手抖得不成样子,颤颤巍巍地抚上白朱的脸,又不敢真正摸上去,抖着手僵在那里。   她脸色惨白,汗水混着泪水簌簌而落,她惊惶中转过头,抖着嘴唇对白乔峰说:“打120!去医院!快!”   模糊的视线中,男人只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尊不近人情的雕塑,她终于崩溃地哭了出来,像受了天大的委屈,终于忍不下去了,她哭着说:“求求你了……求求你!”   2   白乔峰听见女人惊叫出的名字,一瞬间头脑发白,像是回到了被困在摇摇欲坠的小旅店的那几年,炮弹不知何时会从天而降,摧毁这个脆弱的壳子,他眉毛紧拧,五指翻飞地敲打着老式的传真仪器,只为第一时间传递战场真实的消息,那么压抑又逼沓。   屋外哭声骂声一片,尘土飞扬,每个人都裹了一层层厚厚的灰,又模糊得下一刻就能被打散,化为乌有。   直到她转过身,目光像飘摇在海面上的谜底,他心里突然泛起尖锐的疼痛。她挺立如一块坚不可摧的钢板,而现在他清晰地听见清脆的折断声,一声又一声,折断空气,划开他的心,丝毫不顾他的个人意志,残忍而坚决,像是进行某种庄重的告别仪式。   他立刻恐慌起来,这才在名字的巨大冲击里找回理智。他大步冲过去,一把抱起瘫倒在血泊和碎瓷片里的女孩儿,托起,脚步不停,往外奔跑,来不及侧过头看看百沁木的神情,只喝声道:\"走!\"   他脚步飞快,几乎要挣脱地心引力,发动汽车,踩着油门冲了出去。   心里恐慌得要命,作为一个优秀的军人,即使在生死一线的绝境他也没有慌过一次,总是沉着地执行着计划,可他知道,在这今天,如果这个躺在他怀里的女孩子出了什么事,那么他和她之间再不可能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他历经过无数的生死,自己的,别人的,也曾一口闷酒饮下去就敢动刀子剜出靠近心脏的子弹,他一眼就能判断女孩伤势应该不算特别严重,但他却失去了杀伐果断的自信和神勇。   他孤身一人,歃血归来,所求的,不过一个重来的机会。他不绝允许有任何的变故,绝不!即使这个人可能是……   百沁木趔趄地跟了几步,像被施了法术的木偶,边走边努力挺直脊背,可她屡次努力都无果,背影佝偻得像颗偏离了轨道的流星。况且她衣襟散乱,妆容已花,手脚都抖动得不成样子。   像一个被大力撞击了笨重铁钟,毫无章法地左右摇摆。   直到白朱被推进手术室她才陡然停了下来,最后一口力气被吸光,脚步一软就要在手术室门口跪下去,一旁面色沉冷的男人几乎是下意识地张开双臂,牢牢地抱住了女人。   入手的那一刻熟悉的体温让他发出满足的无声喟叹,一颗死寂的心终于活了过来。   战友曾说他总带着一股混天混地的戾气,看似执着,其实什么都不在乎,有置之死地的潇洒。可抱着百沁木的这一刻,他知道不是的,他在乎的只是很少,不是没有,怀里的人是最让他咬牙切齿、午夜舔血的那个,他用力地收紧手臂,像无数次咬着颈间的吊坠咬出血一样的用力。   女人脆弱且无力,在他怀里急促地喘气,用力地张开口鼻,半晌才找回言语,\"没事的吧?\"   他明白她的意思,但他给不出承诺,他看着怀中人低着头,一副丢了魂的样子,或许连现在抱着她的人是谁都不清楚。他单手抱着她,用一只手重重地摁了摁她的头。   那种力度让人头皮发麻,流星终于砸进了地面,虽碎片飞溅,但还保有核心。   他们沉默地相拥着,在空无一人的手术室外站了很久,手脚交缠,头抵着头,呼吸着另一个人的呼吸,没有罅隙,没有眼泪。   后来百沁木终于扶着墙坐下。白乔峰也终于找回了开口的时机,他沉吟了片刻,第一次有了犹豫,他从来都是单刀直入地,不曾迂回过什么。他不是害怕要到来的真相,他只是害怕真相撕开后即将面临一颗血肉模糊的心时自己毫无办法,害怕自己无法安慰。   \"她是朱儿\"   百沁木听到他的问话后瞬间抬起了头,像把利剑一样扎进男人的眼。   她直视着他,平复后她有了反击的力气,\"与你无关,请你离开!\"   那凶狠的态度一瞬间激怒了他,他紧握双拳,骨骼作响,垂在身体两侧,压抑着胸口那座随时可能爆发的活火山。   \"我问你!\"他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她是不是叫白朱!\"   百沁木目光直直地凿向他,牙齿紧咬。两人姓同音,可她明白他在问什么,问的是哪个白。   两人就这样对峙了几十秒,或者更长,谁都不肯退让一步。   白乔峰看着对面的女人,虽然坐着,气势却不改当年,不输男子的英气和倔强,一双薄肩紧绷,终于怒吼一声,一圈砸在雪白的墙壁上。   有血滴答滴答地落下来,在死寂的走廊里发出清脆的声音。百沁木的刚刚还坚定的目光一瞬间就散了。   可白乔峰没有注意到,他收回还在不停淌血的手,毫不在乎地甩了甩,血液飞溅在无辜的地板上。他狠狠地看着百沁木,一字一句都翻卷出血沫,带着吞吃入腹的杀意。   可说出来的话却是求饶。   \"好好!很好!百沁木!我认输了!我认栽!我他妈!\"他一句话不尴不尬地顿住那里,不请自来,又铩羽而归。   百沁木看着那人挺拔刚建的背影,恍惚间又以为回到了多年前,他们发生争执。每每两人怒目相视,不管是谁占理,最先妥协认输的永远是他。   可他再也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张扬少年,她也不是那个毫无顾忌一腔赤忱的女子。   他们是如何走到今天这步仇人相见、鼻青脸肿的田地,从一对爱得天雷勾地火的情侣。她竟一时想不起来,只觉得满身疲惫,都是尘埃,仰面躺倒在椅背上,无悲无泪。   活在这个世上,哪个人不是带着一身尘土呢没有人没有人。   3   1997年,英国,剑桥,秋天。   白乔峰第一次见到百沁木,是在中国留学生俱乐部举办的一个party上,她穿着一条银色垂穗感吊带长裙,坐在吧台旁的高脚凳上,生人勿近得要命。用B市话说,就是靓得劲儿劲儿的。   在一群十六岁的少年中,白乔峰是众星捧月的存在,有眼尖儿的看见他的视线不时兜转回百沁木身上,就凑过来咬着耳朵解释道:“Cantab1艺术院的院花,芭蕾女王。说起来凑巧,和白少你一个姓,也姓白。”   他两次说到“白”的时候,本就低的音调压得更低,尊敬和讳莫如深。   白乔峰挑了挑眉,手中转着一杯威士忌,在暧昧的光线里神色难明,磁性的少年音醉人的低沉,“哦?一个学校?”他又仔细看了一眼百沁木的脸,确信家族里没有一个这个长相还在英国留学的亲戚。   他说完,也不等身边的人回答,就拎着外套利落起身,信步走到百沁木的面前站定,“你好,介意我坐你旁边吗?”   百沁木本不愿意参加这种男人猎艳女人斗艳的无聊聚会,无奈同公寓的女孩子胆子小,非要拖着自己前来壮胆,她视线撩过远处被男人几句话就调戏得面红耳赤的Vivian,立体得张扬的五官像劲风像打击乐般冷了下来。她听见男人的问话,高高擎着的脖子转都没转,也不说话,就那么直直地撞进男人深邃冷冽的眼涡里。   室内悠扬的钢琴曲被陡然换下,激烈的架子鼓响声密集地砸下来,两人视线碰撞,眼中有瀑布有山火有尘硝,像是古代绝顶高手的巅峰对决一刻。   本就卓尔不群的两个人,站在一起,加上诡异的沉默对峙,瞬间吸引了全场的注意力,男男女女都停止了交谈和调笑,只有乐队的多重声响在放肆。   是白乔峰先眨了一次眼,随即轻笑开,薄薄的唇角掀起一个自嘲的弧度,在隔着一个位置的高脚凳上坐了下来,不远不近,足够暧昧。   百沁木对他的行为不置可否,视线仍旧抛得高而远,没有确实的落点,似乎什么都看在眼底,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放进眼里,高傲得不识人间烟火和世俗人情。   那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白乔峰对百沁木傲慢的态度也不生气,只是沉默着不发一语,隔着半米的距离在她身旁坐了一晚上,拒绝了好事者的邀约。但白少挡在那里,其他公子哥儿自然也不敢接近百沁木,庄严如同神只,镇守在原地,为少女护法加持。   喧嚣热闹的人群中,所有人在他眼里都是黑白默片,只有她是颜色鲜活的,落座成一个肆意美好的弧度。他的视线每晃过去一次,她就被小心珍重地擦拭一次,更鲜明起来。   像月带河里拖着星辰向前流动的一尾银鱼。   第二天他就弄来了Cantab人文与艺术公会的演出票,穿着剪裁得体的西装,坐在第三排视野极佳的位置,带着审视和好奇看完了长达两个小时的芭蕾舞剧《天鹅湖》2。   直到全演员牵手谢幕,观众爆发剧烈的掌声,他才得以由少女细致的腰身、精湛的表演、激烈的动作编致的幻境里脱身。两个小时里他一动不动,目不转睛,和昨晚一样,四周的人事一一退散,余光里是大面积的留白,只有正中间一抹亮色,一抬手一弯腰都是最诱惑魅人的邀请。   他不会跳芭蕾,但俨然已在舞中。   她紧绷的脚尖从他广袤的心脏上弹跃,她勾手时筋骨脉络沸腾了他的血液,她昂首时剧烈的喘息和他的舌尖缠在一起,她轻盈着奔跑着投入他敞开的怀抱,而她神色每凄婉一分他就咬紧一寸牙关。他挡在众恶魔面前,神鬼不惧,护她安稳。   连着六个月,白乔峰坐在第一次的位置,一次不落地看完了百沁木参演的舞剧。   他耐心十足,是个优秀的猎人,在每场表演结束后都送上一束棉花,不署名,卡片台头一律是——致鱼儿,有时候配上一两句即兴创作的短诗,有时候什么也不写。只有最后一次,在第一百场的棉花里有所不同,他改了称呼,用永恒黑的墨水写最笃定的字,力透字背的刚劲。   骄傲的公主:   请允许我这样称呼你,以一个在城墙下守了九十九夜的士兵自诩,向你求一个邀约。如果你愿意拦下这位出逃的士兵,我将奉献我最天真的愚诚,像诗人爱着手里的篇章那样爱你。   士兵在康桥恭候公主的车驾,你若不来,我甘愿做一个永不上岸的小鬼,死在你心上或人间都没有差别。   你的士兵   他们开始于一场非死即生的邀约,也结束于另一场非死即生的邀约。   那一晚百沁木第一次抛下高傲和冷漠,连妆都没愿意卸,还穿着金色的芭蕾舞裙,在月夜里踩着星光和灯火奔跑。她跑得那么急切那么用力,以至于一丝不苟的发髻都散乱开来,汹涌的汗水打湿了精致的妆容,她像一场盛大的流星雨,拖着璀璨的星辉,穿越广袤的银河系和她的士兵会面。   她速度如此之快,以至于与气流擦出了火花,燃烧着一切,砸下一个大坑,最后激烈地和躺在坑底的男人拥吻起来。   宇宙中有遥遥牵引的两颗双子星,在漫长的光年和数不清的繁星中围绕着彼此旋转,难以远离又难以靠近,熬过宇宙荒芜天地洪荒,带着互相毁灭的冲动与爱恋,炙热的一同毁灭或拥抱。   他们如此深刻而热情地相爱了两年,恨不得熔进对方的骨血。   在黏湿阴郁的英国气候里,他们是轰轰烈烈地燃烧着爱,穿过光线沉醉的清晨和黄昏,抵达深沉的夜晚。他为她写长诗,围着壁炉朗读,她为他跳舞或共舞,如同壁炉里跳跃着的红色火焰。   她初入江湖,是嫉恶如仇的烈性女子,初初听到磊落大侠的名字,她叫他乔峰。古老的中国有不少描写豪气干云霄大侠风采的诗词,她最爱一句——“将军拔剑南天起,我作长风绕战旗3。”   “我若是乔峰4,那你是谁?”他低着头笑问,用温存的掌心散开她的发髻,用手指按揉碾摸她浓密的发根。   “我自是刁蛮泼辣的黄蓉。”她躺在他腿上笑答,一双狭长骄傲的眉飞扬。   他有些无奈地好笑,“我怎么记得乔峰的官配是阿朱?嗯?不喜欢我了?倒喜欢那木讷呆笨的郭靖?”   她也不说话,只睁着一双星子般的眼睛定定地看着他,里面星光流转暗潮汹涌,最后她仰起头,用嘴唇轻轻地碰了碰白乔峰的嘴唇,语气温软甜腻,凑近了他的耳朵,像棉花绒绒,轻声说:“就叫黄蓉,好不好?我学不来那样的性情。”   她说到一半,在他耳边细细浅浅地呼吸一会儿,他按捺住砰砰的心跳和躁动,等待她的致命一枪,“我……我们生个孩子,若是女儿,就叫朱儿,你要用尽一个男人最赤忱的爱意,像爱一个情人那样爱她,好不好?哥哥?”   “好。依你。”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剑桥大学的勋名。   2.经典的芭蕾舞剧之一。   3.被化用多次,确切的出处不可知,据说最早出自谢铁梨的电影《知音》。   4.又名萧峰,是金庸《天龙八部》里经典的人物形象,官配是阿朱。黄蓉是金庸的《射雕英雄传》的女主,有"艳绝天下,冰雪聪明"的美誉,官配是郭靖。 ☆、永远永远   1   对于白乔峰的印象,白朱是从母亲和他剑拔弩张的交谈中零星拼凑起来的,像小孩子毫无章法地玩魔方,又好奇又郁闷,因为每一个色块要经历曲折的路线才能回到最原始的位置。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是自己的父亲,是一名军人,也是另一个女孩的父亲。   他爱母亲吗?也许吧,不然为什么他用那么浓重哀伤克制的眼睛看着母亲,往医院送一日三餐,像个沉默而坚韧的士兵站在母亲身边?母亲爱他吗?是的吧,她从没有见过这么鲜活锐利的母亲,像是终于遇到了那把剑鞘,于是不顾一切地展现着锋利和傲慢。   那我呢?白朱忍不住想,眼眶湿润地在病床侧过脸,对着窗外融融的春光,五官模糊。   阳光辉煌,每个人看起来都无一不幸福,只有她一个人,任悲伤静静地身体里回绕,那些悲伤像水一样,而她的身体是河床,水流缓慢,却带来了不可磨灭的痕迹,鲜明到能听见骨骼悲鸣的声响。   那些悲伤又好似被水闸斩断,它命令着:“你只能沉默着消亡,你不许流失。你可以沉入河底,别妄想从河面钻出来!”   它发出的指令晦涩拗口,却坚定地摁住白朱的头。水从四面八方塞满她的口鼻,她在恐怖的长久的溺闭感慌乱地挣扎着,表情痛苦混乱,手脚并用,喉咙发出一声声压抑绝望的呼救,立马就有新的水流涌进来。   她被关在一个密闭的水箱里,像条热带观赏鱼,人们新奇地打量,发出几声叹息,却没有一个人像一条鱼,纵身跳入水里,摆脱掉水草的纠缠。她必须像鱼一样,鼓起腮帮子,才能确保身体里的氧气。   直到明燃怒气冲冲地推开病房的门,他像一只绿毛水怪,甩动着尾巴,把门摔得砰砰作响。   白朱和明燃对视,湿润的双睫缓慢地眨动了一下,又一下。她听见身体里的水澎湃起来、激荡起来、反抗起来,似乎要冲破桎梏,不管不顾地流出来。   明燃赤红着双眼,头发凌乱,在阳光下能看见冒出来的青色的胡茬。他听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就从B市赶了回来,整个人又急又气,恨不得咬碎牙齿。   他站在光线大亮的病房里,身体紧绷成一条笔直的钢线,怒瞪着躺在白色病床里的白朱,鼻翼抖动了几次,坚硬的沉默一下下迅猛地砸落,打在水箱厚实的玻璃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但病房里除了那声摔门的回响外再无声音。   白朱看着明燃,他粗糙,沉重,风尘仆仆,带着长久笼罩在B市上空的雾霾,她终于用头撞破了水箱,有汹涌急促的眼泪源源不断地从她潮湿的眼眶里淌下来,她哭得那么用力,歇斯底里,喘着气,不知所措像迷路的孩子。   “哥哥!”她喊他,爆发出悲呛的哭声。   “我!我!我去不了中戏了!”   明燃心中大恸,冷密的硬块一样的情绪瞬间就被泪水泡软了,坍塌下来。空气中全是泪水的咸味和蔓延的声响。那种急促的疼痛让他弯下腰来,在胸腹间凹出一个空间,而疼痛的来源此刻埋头在那里。   泪水很快打湿了他的衬衫,慢慢渗透亲密于他的腹部,他的腹部迅速烧起来,并着疼痛。泪水像水流一样在他的腹部摊开,薄薄的一层,只那么一小块区域,却严丝合缝地将他从头到脚裹住。   他用了很大的力气才从那重水一样的拖滞中活动低垂的脖颈,他把下巴重重地摁在白朱的头上。大掌顺着白朱的颈项沉沉压到脊背末尾,一遍遍,沉默而坚实的安慰。时间被船底的锚咬紧,在此处搁浅。   他们是最默契的搭档,却因为一场变故散落。他是最固执最纯粹的人,在他眼中芭蕾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是牺牲掉所有都要守护的生命之火,所以他愤怒,这是他无可代替的最好的伙伴,却被世俗的大人糟糕的过往这种顶顶无聊的事殃及,他怎么能不生气?!   可他抱着这个怀里肩膀不停抖动的女孩,那么脆弱绝望地在哭喊,他突然泛起了一股陌生的情绪,似乎那些固执的东西在悄无声息地让步,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也变得陌生起来,那么沙哑滞涩:“朱朱,哥哥给你买冰激凌好不好,不哭了,好不好?”   病房外的百沁木在听见白朱哭喊声后想要冲进去,被白乔峰拖住手脚,她愤恨地转过头,像条毒蛇,一口咬在白乔峰紧实的手臂上。   她咬得十分用力,腥甜的血液迅速迷漫口腔,却在下一刻眼神发空,愣在那里,木然地松开了牙关。   白乔峰低下头,望进百沁木的眼睛里,尽管那里面空无一物,只有急乱和紧绷消逝时四下流散的虚弱。   他直直地看着她,如同第一次在英国剑桥酒吧里看着她的眼睛一样。   整整两天一夜,不眠不休的两个人,眼眶都是通红的,在医生说病人额角会留疤他们就知道有什么东西迅速地死掉了,离面试不到一个星期的时间,白朱根本没有时间去做疤痕修复手术,而对于一个舞者来说,一个骄傲的在镁光灯下也要挺直脖颈的舞者来说,那是绝不能容忍的。   就像水晶破了一个角,鉴赏家就只会摇着头远远走开。   他们像受伤的困兽,额头相抵,他一遍遍地亲吻着百沁木的额角,而她忘记了推开他。   那些吻温暖沉默,像柔软的蚌肉包裹砂砾一样揉上来,他开口,喉结震动,“鱼儿,会好的,会好的,你相信我。如我向你承诺的,我会像一个英雄那样爱着朱儿。”   他若求告我,我就应允他。   他在急难中,我要与他同在。   我要搭救他,使他尊贵。1   2   几天后白朱出了院。   她头上裹着厚厚的纱布,额头上的伤口不长,但摔下楼的时候不幸撞倒了花瓶,碎片深深地扎了进去。医生说她有轻微脑震荡,卧床静养了几天后又做了一次脑部CT,没有大碍,百沁木看白朱躺在病床上神色怏怏,于是提议出院回家调养,定期过来给头部换药,医生同意了。   住院时白朱大部分的时间都在昏睡,短暂的清醒里也异常沉默,直到长久的压抑爆发在明燃的怀里,才渐渐找回了言语。   百沁木为白朱拉开车门。白朱在即将钻入车门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回过头看向倚着车门的男人,他穿着一件风衣,在母亲的刻意无视下显得眉目萧索。   听见母亲情绪毫无起伏的催促声,白朱这才垂下眼,进了车。   她醒来的时候看见的两人的相处模式就是这样寡淡,母亲单方面的漠视和男人寸步不让的守护。   果然,那辆路虎紧咬着尾巴跟在她们身后。   等红灯的间隙,白朱还是忍不住回头往车后望去,撞上男人坚毅沉敛的视线后,心里一慌,有些惊惶地转过头。她抚上左侧的心脏,触手是沉稳有力的跳动,那里刚刚的确漏掉了一拍。   在短暂的对视中,她觉得那个男人身上有什么东西已然改变,就像一罐被猛然拉开的汽水,尽管外表看不出不同,但用蛮力困在罐子里的愤懑、沉郁、偏激也变成气泡一点点往上冒出了。   每一天她看到他,她都能敏感地察觉到他身上细微且持续的变化。   白朱的手顺着骨骼往上摸,握住了胸前那小小的一块吊坠,手指收紧,脑中一闪而逝的是另一双狭长璀璨的眼,她突然抬头,对着母亲说道:“我想去学校。”   下意识地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白朱的心脏砰砰直跳,在身体左侧鼓噪。她又重复了一次,对上反光镜里母亲因为惊讶和不解而侧目的视线,目光炙热,执拗。   “需要我陪你吗?”   百沁木点点头表示明白,手握着方向盘已经在打弯。她不放心白朱的身体状况,打算让白朱在家休养一段时间再回校学习,她已经向老师解释并征得了同意。想到这里,似乎白朱并不愿意临时改变行程的原因,她只好不问。   白朱摇了摇头,让母亲在学校门口放下她,待会儿她自己打车回家。   弯下腰,隔着半降的车窗和母亲贴了贴面颊,安抚下她显而易见的忧虑,白朱侧过脸露出了这么多天第一个微笑,转瞬即逝,像在寒风中抖动的旗帜。   这个时间段学生都在午休,站在广场里仍能听见各个教学楼窸窸窣窣的声响,她深呼吸了几次,阳光将她影子揉成一团,她有些难堪地想把手脚都缩起来,对着那团黑乎乎的影子走神了很久,晃了晃头,那顶宽檐帽的影子也在地上歪来歪去,白朱这才如梦初醒,感激地摸了摸帽檐。   垂下手的过程中,她被火灼伤似地迅速掠过了那块伤口所在的区域,在优雅流畅的动作里突兀地转弯,把手臂僵硬地放在身侧。   白朱有点不敢去见宁袭。但又比任何时候都迫切地看他一眼。   我丑丑的,但我戴了帽子的,她这么安慰自己,摇摇晃晃地攀登上阶梯,在一楼转角处又情不自禁地回过头看了一眼那面墙,当初的光荣榜早已经撤下,取而代之的是仍然处在排行榜第一位的宁袭。   他仿佛一直无比强大,没有失落、痛苦、沮丧的情绪侵袭过他,让她望而却步。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心向往之2。   他是她心中最巍峨的雪山,夜夜矗立群山之巅,飞来片片雪花掩埋她。他又像一尊沉默内敛的山神,斥退风刀霜剑,她长途跋涉手足僵硬时就挨着他的衣角坐下,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点着触碰他端正的发髻、整肃的绶带和鲜红崭新的垂穗,也能增长不少力气。   荒芜的白光和冷酷的冻原里,他眉目鲜亮得让她甘愿乖巧。   白朱继续往上攀爬,逃避地忽视了不远不近坠在宁袭下方的名字。   她挨着班级的墙角挪到门口,深呼吸一口气,才伸出脖子往教室里看去,还是那个衣裳白净的少年,脊背挺直地坐在木椅上,微低着头写字,露出棱角分明的袖口和一小截手腕,有枝藕粉色的玉兰从窗边探出头来。   白朱的眼眶迅速地潮湿起来,他离得她那么远,又那么近。   察觉到被注视,宁袭顺着直觉回视,就看见白朱微侧过身站在门后,只露出遮阳帽下一张巴掌大的小脸,他轻蹙着眉,联想到最近关于白朱受伤的传闻,合上手中的笔,推开椅子往门外走去。   白朱惊讶地看着他走过来,一时想往前,一时又想后退,纠结着,脚步未挪,而宁袭已经来到她面前。   他微微站定,询问的视线看了过来,头微垂,露出清晰的眉骨,“有事吗?小白仙儿?”   白朱仰脸看他,抿着唇,余光里教室的人睡倒了一大片,只有少数几个同学仍在艰苦奋战,完全没有注意到这里的情况。她后退一步,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让自己鼓足勇气,又禁不住被他身上淡淡的葡萄柚的气味迷惑,说:“能陪我去一个地方吗?”   思维还停留在前几天轰动Z中的传闻,据说远在B市的明燃突然现身Z中,满身煞气地把白朱的学习用具全部搬走,他看着眼前的局促不安的女孩子,本就很瘦的人骨骼都薄了起来,让人心生怜惜。   听到这话,他犹豫了片刻,回过头看向座位旁趴着睡得香甜的白葭,点了点头。   白朱晕了头,刚刚还摇摇晃晃的心脏突然被人用心地扶住了,按捺不住上翘的嘴角。她感觉胸口右端有一块硬物被搭建,和她单侧跳动的心脏平衡,像无端被赐予了另一颗心脏。   她一直向往的对称安慰的结构,觉得上帝讨厌的原因也在此,在追求古老对称美的过程中留有余地,比如一双手不重合的掌纹,同样的组成却无法复制的长相,只在一侧跳动的心脏。   这让她时常苦闷于孤独却有了光明正大的理由,她的身体从这些单独的细节告诉她:人生而孤独,集群只是表象。   但此刻她又迷惑起来,宁袭点头的动作她她脑海里被分割成一帧帧的慢动作回放着,她感到不可思议的平衡,像对她许了一个坚实的承诺,让她迷乱并且甘愿沉迷,得到解救。   3   “对不起,很麻烦你吧?突然就把你拉出来。”   白朱和宁袭并排着走在春天的绿色的原野上,中间隔着一个人的距离,风很大,迎面走来,穿过两人之间的空隙,牵动两人的裙摆衣角,在风中飒飒作响,翻卷着互相靠近。   白朱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扶着被风拉扯着向上跑的帽子,侧过身的动作让她的裙摆全兜在了一起,拽着她的身体往一侧倒,她的手指轻轻地点着节奏从半人高的草尖上一一划过。   “没事。得谢谢你愿意和我分享这么好的景色。”   白朱扭过头看宁袭,眼睛里闪着欣喜的亮光。虽是行进在草木深纵的草丛中,他步履稳健,上半身优雅地挺直,解开领口的白衬衫不显轻浮,袖口倒是严谨地扣着,有春天勃发的朝气和矜持得恰到好处的随意,像是侠风道骨的一只白鹤信步走在山水沼泽。   风拂动他的额发,撩动他的衣襟,抚摸他有力的腰身,远处是几笔寥落写就的浅山,几处分散的含义不明的水泽,触手所及是长势喜人的青草和爱捉弄人的风。   所有的画面都美好得不肯更改一笔,有灿烂的阳光洒落在他的鼻梁,在脸颊一侧留下好看的小片阴影,他说话的时候仍大步往前走着,更显得身姿挺拔,光明磊落,是真正适合青天朗风的人。她上下学时经过这里,都忍不住要在这里偷玩好一会儿,想象着和他走在以前的场景,鲜活有力。   那时她就笃定地认为宁袭一定会喜欢这里。   明确的喜好,风的归途,白日蜡烛,他的眉目。   白朱想要转圈,于是就真地转了。   她顺着风的牵引的纹路转了一个浑身自在的圈,在脚步旋转之际发出轻快的笑声,刚刚站稳就就着山坡的弧度仰脸问他,声音还残留着生动的欣喜。   “喜欢?”   “喜欢。”   宁袭回过身,动作煞是好看,一转身就回顾了一场山水,而他眼中风澜起伏,草木低垂。   他站在山坡之上,远山和飞鸟都是他的陪衬,他微挑着眉,精致的五官都活起来,带着璨璨笑意,眼尾轻轻看过白朱。   他的眼睛一直是最出笔的色彩,白朱望进他的眼睛里,听见了风声潮水声和短促的叹声。她能从宁袭澄澈的眼睛中看见嘴角上扬的自己,眉眼盈盈地笑着,心中已发出短暂的叹息。   比如,我再也没有见过,比你更好的波涛辽阔。   她心里明白,一句叹息足以就道尽一生,她不可能放下他再去爱别人,于是也坦然地笑开。握住宁袭伸过来的手,借着力气爬上山坡,山上是更□□的风,人的心事和烦恼在这里无所遁形,都被风二话不说地裹挟着山野里潮湿腥甜的空气带走了。   “要是夏天的夜晚来看,更好咧。萤火从亮着尾巴从草丛里一股脑地涌出,大片大片的,一直连绵到水泽尽头,我就穿着裙子钻进草丛里打滚,一路压倒一片的草。它们辛辛苦苦长了整个漫长的春夏,伸直了腰板往上蹿个头,可会怪我咧。”   她慧黠地说起来,眼中闪着调皮的光,顺势要往草里躺,宁袭笑着去拉她,白朱握着他的手猛地往下一拉,也哈哈笑起来,两人顺着草地咕噜噜往前滚,像两只刚刚度过冬眠跑进大草原卷着尾巴撒泼跑的狐狸,在蓝天白云绿草地上比赛谁的滚打得最远最顺畅。   最后都气喘吁吁地手脚摊开着停了下来,是笑累的。   躺着喘匀了气,又不约而同转过头对视,看见对方乱七八糟的夹着草屑的头发和红扑扑的脸,又惊人地发出一连串善意的笑声,笑累了又转过头去看高高的天,去揉柔软的草,然后又相视而笑,如此反复几次,终于微笑着注视着对方停了下来。   看着白朱因为大笑而面色红润的脸蛋,宁袭心里欣慰她初见时的苍白脆弱终于被笑容取代。倒是很少见小白仙儿这么多话活泼的样子,他看到的她是不染尘埃的、洁白的,忧郁却不阴郁,还是这样鲜活的好。他这么想着,想逗一逗她。   “这下我可成了共犯了啊!”他曲手想敲白朱的额头,这才注意到那顶遮阳帽已经不知所踪了,露出厚厚的刺眼的纱布,于是手指柔软下来,带着说不清的怜爱,抚摸白朱额头上方的发。   珍重而怜惜。   触手的那一刻白朱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眨了眨,笑意还没有落下,又一层层垒起来,像是黄昏里晕染着的五彩的晚霞。突然泛起一阵密密麻麻的疼痛,在他的心口扩散,让他心尖一麻。他那时还不懂什么是爱,不知道一个男人为一个女人柔软地痛着,就有了要守护她一生顺遂的责任。   他听见白朱声音柔顺而乖巧,那一刻白朱偏过头去蹭草地,于是他的手自然而然地蒙上了她的眼睛。   他当然不知道她玩的小技巧,手底下的睫毛轻轻地刷着他的掌心,让他手掌□□。他一时忘记了挪开。   “那我们就一起被抓住好了,死在一起好了。”   被她的话一惊,他的手挪开,露出那双灵动狡黠的水汪汪的眼,她吐了吐舌头,露出他从未见过的小虎牙,让他觉得可爱极了,像一贯无害的小动物突然长出了装腔作势的爪子,可爱得紧。   “吓你的,”她又露出那种模糊的清浅的笑,“我会保护你,特别努力。”   “相信我好吗?”她咬住一根青草,有清甜的苦味在舌尖漫开,话语含在舌尖咕噜噜滚出来,又轻又快,尾音几乎都黏在一起,但奇妙地是,宁袭听得很清楚。   宁袭摇头,对面的白朱立刻失落起来,有些委屈地瘪嘴,鼻子皱了一下,发出细微的哼声。   他又笑起来,也叼了根草咬着,学着白朱的样子舔了舔,苦的。   但他还是笑着,真心实意地想要微笑,内心都宁静起来,“你忘了,你是花,我是小王子,该是我保护你才对。给你浇水施肥,用玻璃罩罩起来,”他看着白朱的眼睛,声音缓慢,吐字清楚,是和白朱全然不同的语速和语调,“这样才对啊。”   白朱愣怔起来,又酸又涨的情绪在四肢百骸里流淌。   她看着宁袭,眼眶湿热,这样就够了,宁袭,这样就够了,真的谢谢你。在我鹦鹉学舌的年纪里,你担当了手持灯盏的人,足以告慰后来无数个我的喋喋不休的黄昏。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偈语,出自《圣经》。 ☆、钟无艳   1   和你在一起,光是粉色的,且富含氧气,轻轻拽着我的衣角。   白朱抿着嘴角走在宁袭身旁,傻兮兮地走一会儿又笑起来,柔软的眉头和睫毛都灵活地跳动起来,在粉色的阳光里脸庞轻盈细腻,是她自己也从未见过的少女的娇俏。她感觉自己脑袋里装了一汪碧绿清凉的泉水,哐当哐当,随着她的步伐来回摇晃,让她头脑干净,发出愉快悦耳的声响,全世界都在歌唱。   她随意地笑,脚步不稳地踩着绿草铺就的毯子上,鼻尖满满都是宁袭身上清淡好闻的香味和阳光灿烂的气息。   “不管怎么说,这片原野都是很漂亮的,和春天一样漂亮,”两人间的距离时远时近,白朱走在前方,转过头来对宁袭说,“夏夜天上地下两条银河。秋天小朵小朵的野雏菊,把它们拢在掌心里痒痒的,像遮住了一双双纯洁的眼睛。冬天呢这树叶草木就迅速地衰弱下来了,像害了肺痨的病人咳嗽着,水里也看不见鱼,但河水好看极了。”   说着,她倒退着走了几步,自始至终都专注地看着穿梭在深深草木中的少年,却又准确无误地在水泽前面停了下来。   有水岸上斜着生长的庞大树冠里有几只披着雪白蓑衣的白鹭被惊飞。宁袭眯起眼,眼尾狭长,新奇而愉悦,一点也不为翘掉下午的测试感到可惜,身心地放松下来。眼前只看得山、水、树、花、鸟、鱼和弯着头说话的女孩子嘴角毫不掩饰的笑容。   白朱显然也被白鹭起飞的动静吓了一跳,但顷刻又镇定下来,睁大的眼睛和嘴巴很自然地过渡成一个爽朗的笑容。   耳边是淙淙的溪水洗刷过鹅卵石的声音,水鸭的红脚板节奏和谐地拨动水流的声音,大风一寸寸压低草木又托起树叶的声音,所有的愉快都是有声有形的,伸出手就能触摸到,闭上眼就能闻到,一开口就能听到。而愉悦也在哈哈大笑。   宁袭一扫高三高强度复习的苦闷,露出了难得一见的笑容,本就极其深刻的五官更加夺魂摄魄。他幻想自己在古代甘愿做个长居山中的樵夫,穿着破烂的草鞋,整日和青天白云打交道,坐在山崖和听大风鼓吹一路新奇的见闻,然后用比人还高的芭蕉叶搭建一所房子,招待每一个迷路的过客,教精灵古怪的草食动物打拳术。   他自嘲地摇头,大踏步往前走去,将沿路编织的花环轻轻戴在白朱的头上。   白朱惊讶地用手摸上去,是花瓣柔嫩的荞麦花,她难掩欢喜,“送我的?”   “送给可爱的小仙女的。”   他笑着,修长的手指擦过白朱的额头,将花环扶正,又弯下腰捡了几块鹅卵石,三指抓握,指尖一轮、一送、再一松,一套动作行云流水,鹅卵石就擦着水面嗖嗖地向前跃去,发出清脆响亮的声音,活像一个骑着千里马的武林高手在耸动的马背上射出的好箭。   白朱赞赏着,以两指含在嘴里吹出悠扬的口哨回应。   宁袭有些惊讶地回过头看白朱,不可置信地挑了挑眉,眼尾红艳起来,浸润在深邃的眼光里。今天的小白仙儿实在是太让人惊喜了,自己对她的了解少得可怜。   “惊讶吧,小时候跟外公学的,他特别爱抓这条河里的鱼,”白朱说起老人家神色活灵活现,像是献出家里的宝贝一样,“他养了十三只猫,要很多鱼才能满足那些馋猫的胃口,我那时总担心河里的鱼被他抓完。”   “听起来很有趣。”   宁袭伸手去抓在水面上平行滑动的水蜻蜓。可那些家伙身体轻盈动作敏捷,纤细的八只脚牢牢地贴在水面,毫无浮力,脚一蹬就跃出半米,水面纹丝不动如同一块光滑凝固的玻璃。   “他抓鱼的方法也很不同咧,”白朱歪着头飞快地看一眼宁袭,一眼挑起宁袭的好奇心,就见白朱脱去了凉鞋,拧在手里,小心翼翼地探入水里,被水温激得抖了一下。宁袭担心,倾过身想要去拉白朱,白朱舔了舔虎牙,有些孩子气,对岸上的少年说:“看着我哦,不许眨眼的那种。”   宁袭看少女在水中婷婷,每一寸五官都有着山河岁月的娴静,心里也升腾起漫山的雾气。   她戴着荞麦花编致的花环,站在初春刚刚解寒的河水中央,打湿了裙摆也不在意,红色的蜻蜓在她周围打转,真真像是误入凡间的小仙女。从两岸密树的缝隙中逃出的光线薄薄地落在她身上,摇碎了一江的金色梦影。   一开口,声音温和得不可思议,他却全然没有注意到,真的按照白朱要求的那样,一瞬不瞬地追逐着那抹天上人间的倩影。   “遵命,我的仙女。”   很多年后,宁袭摸着自己的喉咙,试图发出一两个音节,莫名回忆起这个遥远的蒙着雾色的下午,嘴角都自然地上扬起来,下意识地摸索着当初发音的频率和弧度,竟真的发出了那种温柔到发腻的声音。他开口的第一个字,让当场的医生惊喜地当场跳起来,直呼奇迹,他也由衷地扩大了唇边的笑容,原来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会控制不住笑的冲动,于是发出的声音也温柔得能唤醒春天里的花。   可那时候的白朱没有听到,她看着宁袭没有阻止,只是唇瓣轻轻地上下碰了几次,专注的被注视的感觉让她心安。于是她利落地转过身,提着裙摆涉水而过,轻手轻脚,周围波纹一圈圈地起伏。   她在河岸的一处转弯处停下,然后转过头,确定宁袭的视线还落在她身上,对着宁袭无声地做了个口型——“看好了哦”   她抬着脚,对着水面坚定地踩了下去,用脚丫搅动江水。   在斑驳的光影和清越的鸟叫声声中,宁袭看见一群群巴掌大的小鱼争先恐后地从洞穴里钻出来,围着少女的莹白的小腿转圈,用滑腻的鱼鳞和头去磨刮少女的脚心,少女眯着眼咯咯笑起来,嬉笑着四处躲开,又被疯狂的鱼群围上来,似乎是在感谢这个热心的小姐姐给它们送来了春天的消息。   肌肤洁白的少女,摆动着的水红的鱼尾,印象派般的光线,等到宁袭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鞋袜未脱一身水意地踏进了河水里。   他在晦暗不明的光线中白得耀目白得惊人,白朱看着宁袭一步步走进,然后对着她弯腰欠身,带着春风拂过一万亩草地的和煦笑意,“可爱的精灵,允许我牵着你的手吗?”   夹着山雨欲来我自安定护你的笃定,他抬眼,自上而下看着白朱,恍惚间让她误以为回到了一年前他们谈笑走过的月夜和开着木兰花的小道。他说:“把你的手给我,迷路的精灵,我们回家了。”   白朱心被轻轻拨动着,像是十七八岁的少年坐在洒满月光的青草地上用拨片轻轻拨动吉他的弦。她把手掌摊开,轻柔得像一片落叶归根的过程,和少年温热的掌心重叠在一起。   怦然心动的话语在脑子里炸开,是苦苦压抑的欢喜。   亲爱的,我恳求于你,今夜你收拾行囊,记得包裹上,我们多年前一起赞美过的月亮。   2   灯火阑珊,日暮之时,有人唱歌,有人回家。   摇摆的公交车行驶在山路上,夜色被高高的路灯打散,在视线里摇晃得像一个个小月亮,连成串指引归家的人。   白朱搭在腿上的手指抓握几次,又松开。她疯玩了整个下午,大病出愈,精神不济,闻着身边人清浅的香味,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但她睡得很不安稳,山路曲折,不时甩一个大弯,白朱刚开始还把上半身挺得笔直,小心地打着瞌睡,意志陷入囫囵之地后,就被惯性甩着撞在了宁袭的肩膀上,她瞬间惊醒,眯瞪着眼道歉,又撑不住眼皮一头栽倒。   宁袭看小姑娘实在困得厉害,努力把上半身放松,轻轻托着她的头,让她枕得更舒服。   白朱眉毛拧成一团,不安地挣了挣,就听见耳边酥软的气音挠刮着她的耳廓,温和包容,像有人珍重怜惜地把她酸软的手脚严丝合缝地合拢起来,慈悲如同佛主对待一朵倦极而眠的莲花。她彻底地跌落下去,眼前一黑只来得及听见一句\"睡吧\"。   宁袭用空出的一只手揉了揉眉尖,眼神清明起来,警惕地留意着周围的环境。他不放心白朱一个人回家,今晚就不回校了。白朱家更远,但到底顺路,他低头看了眼手表,开往郊区的车不多,这辆大概是末班车。   女孩身体香软,微歪的头埋在他的颈间,薄薄的呼吸轻轻地撩动他肌肤,他捏了捏手指,这才发现指尖薄汗。   他竟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灯光忽明忽暗,在女孩娇妍的五官间闪躲变幻,愈发显得不似人间颜色。   宁袭一时看不见她,但仍能凭着记忆和直觉勾勒出她精致的脸,不安地紧皱着的眉头,微抿的唇角,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想抚平她眉头的褶皱,印象中的小白仙是不染尘埃的,就应该永远仰着矜持的头颅跳最美的舞步。   巴士驶过一盏路灯,陡然出现的亮光照得他诡异的心绪无所遁形,宁袭举起的手就僵在那里,最后妥协地改道,替白朱拉紧了她在路边买的披肩。   之后的路上,宁袭再无多余的动作,目光平视前方,陷入了苦想。刚刚,一闪而逝的念头很荒唐。   他愿意她娇纵,且不可一世。   又不由地想到他的小女朋友,说女朋友其实牵强,情势所迫,他本来就当白葭是乖巧的妹妹。白宁两家是世交,孙辈就只有白葭一个女孩儿,自然是众人千恩万宠护着,她现在都还像个小孩儿似的,没有受过半点不如意,也从不掩饰欢喜的心情,加上久别重逢的惊喜,冲动下告白居然招来了老师。   还未来得及深想,肩膀处传出小声的呜咽声,有泪水猝不及防地砸下来,迅速地打湿了他的心脏,他产生了深刻的来势汹汹的慌乱。他用手拨开白朱被汗打湿的头发,半梦半醒的白朱缩着脖子往后躲,唇齿蠕动却发不出声音。   宁袭坚持着,把手搭上白朱的额头,下午穿着湿漉漉的衣服吹风,他担心白朱发烧,但触手体温正常,宁袭松了口气,应该是做噩梦了。   宁袭用手掌轻轻拍打白朱的面颊,月华清冽,有清晰的两行泪痕,白朱醒了过来,但还沉浸在梦中锥心的疼痛中,她肩膀一松,身体没有力气地落入眼前的怀里。   汹涌的情绪拉着她下坠,白朱甚至想不起身处何地,更顾忌不了对心上人掩饰自己的糟糕,她只是下意识地抓紧面前的衣角,像抓住飘摇浮萍里的一根稻草。   梦中,一个不知名的车站,宁袭、她还有白葭以及三方父母都在候车室等车,面对面交谈起来。那个男人也在,满心怜爱地替白葭整理围巾,嘘寒问暖,她几乎是立刻强烈地嫉妒起来,忍不住频频看白葭。   她羡慕她,也想光鲜明媚小女孩般撒娇,也想内心坦荡毫无秘密,被父亲疼爱。宁袭察觉到被窥视,转过头来,隔着几个人头和几句寒暄,回答着白葭的问话——\"你认识她\",宁袭摇摇头,是不屑一顾的冷漠,\"不,不认识\"。   宁袭心中难过,愣在那里,动作也停了。他甚至不能伸出手抱一抱她,不能擦去她脸上的泪,不能渡过他温暖的体温,不能在无助的黑夜里给予她亲密的安抚。   他不能因为心中一时说不清明的情绪就唐突她。   白朱肩膀抖动着,哭声渐渐止住了,但还是止不住抽噎,半晌才平复下来,这才反应过来她刚刚干了什么事,她居然抱着宁袭,毫无形象地大哭起来。   白朱迅速地直起身,看着宁袭被自己揉皱打湿的白衬衫,脸羞赧得恨不得钻进地洞里去,或者马上跳车躲进浓黑的夜色里。   她鼻头红红的,脸蛋上还挂着未干的泪水,面前的宁袭是真实的,他包容且温和地看着她,甚至看出了自己的窘迫,安抚地揉了揉自己的头发。   她又想起刚刚那个梦,梦里宁袭一脸冷漠,对着她遥遥地看了一眼,就把自己判入了死刑。今天的约会是自己蛮横地求来的,他们之间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有的只是她挣扎着的一厢情愿。   白朱咬着唇,在摇摇晃晃的山路和摇摇晃晃的灯光中,不敢眨眼地看着自己暗恋了六年的少年,他温柔,他慈悲,他强大,可她愿意他危险,并触及到她,或者他冷酷,他刻薄,他仓促,如同梦中写就的神秘魔咒。   她泪眼婆娑,头脑晕眩,心事沉甸甸,在朦胧的光线中突然就分不清现实与梦境。或许她从来就没有分清过,他只是她大醉一场水中捞月的倒影。而今晚月亮未圆,适合作别。   白朱注视着宁袭的眼睛,说出的话让他平常漫不经心微垂着的眼睛都睁大。   \"我的妈妈是一名非常优秀的芭蕾舞者,她一生只跳一次《天鹅之死》,宁袭,\"白朱呜咽一声,止不住的悲呛,\"宁袭,我去不了央戏了,但请你记住我,记住这个金色的下午,记住我接下来跳的舞。这是我最后一次跳《吉赛尔》,我将永远永远……\"   白朱哽咽一声,无数的话语都堵在艰涩的喉咙里,两行泪还是如优昙在黑夜里开合。宁袭只觉得指尖都在抖,他必须非常用力才能克制住自己,不伸出手去抱一抱这个脆弱到让他伤怀的女子。   我将永远永远失去一个舞者的骄傲,我将永远永远失去暗恋一个人的勇气,我也将永远永远失去向你告白的自信。   仅以此舞,献给我荒芜岁月里打马而过的少年。   3   白朱站起身,错过一步,对着宁袭,深深深深地弯下腰。   她瘦极的背脊凸起,一节一节脉络清晰,耸立成一个孤独的弧度,宁袭被钉在在原地,连呼吸眨眼都不敢,害怕一个大意,眼前的女孩就化成烟雾消散。他想起不经意去到五楼的那个午休,白朱一遍遍地跳着《吉赛尔》,芭蕾和她浑然一体。他不知道怎么安慰白朱错失的这次机会,任何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   白朱眼睛里还含着泪,长时间的僵坐让她四肢发麻,可她还是高傲地挺直了脊背,努力把自己当作一只真正的白天鹅,坚定地往巴士中央的平地走去。   她努力地调整呼吸,控制住身体的颤抖,宁袭看见她瘦弱的肩胛骨抖动几次,慢慢转过身。光线灰暗,他竟看得清楚她饱含情绪的眼睛,隔着七八米远的距离欲语还休,最后还是一语不发,她弯下腰,柔软的双手交叠着搭在脚尖前。   不同以往正规的表演或者训练,她的长发只是随意地扎在身后,没有芭蕾舞鞋,白朱光着脚,五根脚趾都牢牢地贴在车内并不算平整的地板上。白朱的肩膀还在颤抖着,因为刚刚激烈的哭泣。   摇摆的山路,公交车,光线晦暗,种种条件都不适合跳芭蕾舞,可宁袭只是认真地坐在那里当唯一的观众,他有种预感,或许这是他最后一次看见跳舞的小白仙。   她如云朵般洁白,如桔梗般纯美,也如玻璃般易碎。   灯光落在地板上,她落在灯光上,月亮落在她的背上。   她两手交叠着垂下,轻轻地从身体里抖动出来,宛若一只真正的天鹅在伸展她的翅膀。   白朱深吸一口气,抬头,直视宁袭。宁袭也直视着白朱的眼睛,他看见了两道伤口。   公交车一个摆尾,白朱也动了,她脚尖点地,腾空而起,手臂抱圆,在空中轮转一圈,落地时脚步不稳,差点扭伤脚。但她立刻镇定下来,顺着公车摇摆的弧度几个小步快跃,又陡然地停下,后脚一划,转过身正对着宁袭。   她的双手如春天的藤蔓般从阴暗的墓地里拔苗抽出,头颅微仰,露出颀长优美的脖颈,纤薄的锁骨震颤着,像盛不住哀愁。路灯在她脸上一晃而过,从宁袭的角度,只来得及看见白朱完美的下颌、微微翕合的鼻翼和扇动的睫毛,一朵花极致的开放和闭合都在这个危险的动作里毫无保留地展现。   有那么一瞬间,在看见白朱差点摔倒的时候,宁袭的脚动了动,但他随后绷紧腿部肌肉,强硬地把自己摁在了原地。   芭蕾的腾空旋转等高难度动作要求极其平整的舞台,演员上台要做足热身运动,穿平底舞鞋,鞋上要抹滑石粉,这些环境不仅没有满足,还有种种不利因素干扰,理智这样告诉他。可易地而处,如果这是他一生最后一次话剧演出,他也会拼尽全力地演最后一次。   宁鸣而死,不默而生。这是一个骄傲的人最虔诚的信仰。   而他能给予的最好的安慰,就是尊重她的决定且心无杂念观看这场表演,做她忠实的观众。   起跳的时候白朱并没有想太多,她心里有太多的话说不出口,也不知如何解释前因后果,短短几日发生的变故已耗尽她的心力。今天来找宁袭,也抱着给过去的感情一个安慰的念头,从此以后山长水阔,互不打扰。刚刚的起跳虽然有失误,但几套动作下来,她已经渐渐适应了这个环境。   得到他零星的温柔就够了,就抱着这份沉沉的思念祝福他就好了。白朱这样想着,也终于理解了吉赛尔的行为,今晚上的白朱就是吉赛尔,而她要用这支舞告别她的心上人,告别求而不得的过去。   而黑夜浓重,掩盖一切不轨的心思,比如在山路里陡然耸立的墓地,比如披着黑夜做的绸缎衣四处游荡的维丽,比如心怀愧疚来墓地探望恋人的伯爵。整个世界就像一座巨大的墓地,有人灵魂已死,肉体尚且苟活于世,有人邪恶,因他人痛苦而感到快乐,而有人浑浑噩噩,失去后才懂得珍惜。   白朱仿佛真的看见了一片片墓地,她急速旋转着,手臂挥舞带起一阵阵风,企图吓走对危险一无所觉的伯爵。可灯光和黑夜都镶嵌在她的腰间,像披上了银河做的腰带,伯爵惊喜于恋人的出现,且深深迷恋。   维丽们终于跳了出来,她们在黑暗里隐藏身形,拉着伯爵拼命地跳舞。白朱踮起脚尖,脚背绷直,像天鹅划水般跃到幽灵女王的面前,她不允许伯爵在她面前死去。她双臂快速地抖动,低垂着头,态度不失谦卑却坚决。她一个转身,单手叉腰,一手半抱,仿佛真的抱住了心爱的他,旋身,将伯爵带出危险的包围圈。   半侧着脸,身体还保持着微蹲的姿势,白朱自下而上地睁开眼,一朵闭合的花打开了她的花瓣,她的眼中带着决心赴死也要护他的笃定,因而显得傲慢、睥睨、狂妄。而宁袭就在住在这样一双眼睛里。   宁袭对上那样一双眼睛,心里有一盏灯突然就点亮了。他的脑海中出现这样一副场景——黑漆漆的冬夜,黑漆漆的木桌,一盏煤油干涸的枯灯,一个疲倦寒冷至极的人浑身僵硬地缩在长凳上,世界冷寂如同被遗弃,没有一丝声响,屋里黑洞洞的,窗外也是黑洞洞的。突然眼前的那盏灯就亮了,噼里啪啦,噼里啪啦地响彻整个屋,被黑夜压制的火舌伸长了手脚往上蹿,像不死的海绵。   那个人本来要被冻死的,可有人给他点了一盏灯,因为这点温度,他挨过了冬天里最冷的一天,也挨过了一年里最冷的冬天。   4   宁袭坐在那里,视线和感情已经完全被白朱牵引。   路灯倒退,光线匆匆掠过他的脸,让他的表情晦暗不明。车内只有一圈瓦数很低的小灯亮着,他置身于在浅薄的黑暗里,只剩下一双多情的眼睛任情绪流转,眼尾上挑,顾盼生辉。   白朱正在跳的还是圣诞节晚会表演的那一幕,少了男舞者的配合和托举,这场舞被她即兴改编,而宁袭就是她的伯爵。舞蹈全过程中,白朱的视线都牢牢地锁住宁袭所在的方位,每一次旋转的核心都是他。   宁袭没有看完圣诞节那天的表演,自然无从比较。毫无疑问,这一刻的白朱是黑夜中最璀璨的存在。她像一朵一生只能开一次的花,用尽所有的风情只为打动着冷漠的黑夜。   黑夜也要为她融化。   司机被动静吸引,震惊之余想要开口阻拦,被宁袭一个沉默的眼神阻止,半开的嘴就凭空张合了几次,转过头碎碎念了几句推脱责任的话,无奈地降慢了车速。   又一盏路灯被甩到车后,白朱抓紧灯光明亮的瞬间,视线往车内一扫,迅速判定地形,脚背绷紧,像来势汹汹的飓风,单轴转着前进,而宁袭位于飓风的中心。   每一次旋转都是一次进攻,带着摧枯拉朽的破坏力破开黑夜。   她的长发因为激烈的动作在空中飞扬,又一次次黯然落下,又不死心地跳起来。   长发瞬间松散,愁情也松散。   丝丝缕缕在夜风中飞舞,看似毫无章法,但每一根头发都顺着风的方向,逃离风眼,无比深情,无比克制。   它们轻轻地触摸宁袭的脸颊、眉毛和唇角。   白朱来到宁袭的面前,复杂忧郁的眼神自上而下一寸寸烙在宁袭身上,外露的是烈火燎原的热情,内里隐藏的是深深的克制。   在疯狂的旋转中,白朱想象她是一道残酷的飓风,在人间在黑夜肆意作乱,她冷漠、她残酷、她自私,从不曾为任何人停下掠夺的脚步。但跳到宁袭的面前,白朱对上他澄澈明亮的眼睛,她踮起的脚尖滞涩不前。他是那么鲜活亮丽的存在,在黑夜中也熠熠生辉,笃定温和地注视着她,她腹里聚集的力气就泄了,风眼被戳破,她溃败逃散。   而吉赛尔也即将灰飞烟灭。   想把心上人的身体也卷进风眼,据为己有,和自己抱在一起同眠,却又不忍心剥夺他年轻的生命,只能借由松散的长发眷恋地触碰他,如同幽灵吉赛尔 ,痛心爱人的欺骗,尽管伯爵已经有了未婚妻,也要从维丽手中救下他的性命。   身体里的血液顷刻间沸腾起来,他真的看见了被白朱拼命护着的那位伯爵,藏身于黑暗,两人闭口不谈往事,只通过舞蹈语言和肢体接触确认对方的存在。发丝轻抚他的脸颊,痒痒的,可他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眼里只看得见白朱和她热情的舞蹈。   剧烈的运动让白朱呼吸起伏,汗水成滴滴落,白朱昂起头,不敢在宁袭面前过分逗留。她想要旋身离开,可心上人温热的身躯就在她一步之外,她双手僵硬,步伐拖拉,留恋于他的温度不舍离开。   白朱两手在胸前交叉,缓慢上举。她纤长的手指像藤蔓,用力地向上生长,腰部一轮,一个空中旋转就落于半米之外。她挣脱了伯爵爱的束缚。她在空中旋身的时候,纤长的手指在头顶旋转,像是在虔诚地捧起洁白的花束,伯爵放在吉赛尔墓碑前的那束桔梗花。   我想剖开,生命中最干净的玻璃给你,墨绿色飘带和长发,踮起的脚尖和上扬的脸颊,安分听课的笔和生长圆润的指甲,摇摆的山路和无一人的公交车,说家乡话。   就在此地了,就在今夜了,最亲爱的,我将与你作别,一并作别我荣光的过去。   你就要长大,我的小王子,去向理想的远方,遇见更有趣的人霸占你的记忆,而我留在今夜,仅以此舞献上我最赤忱的爱意,为你祈祷,祈祷你衣裳清洁,鲜亮如昨。   只愿你永远永远不必体会我今夜之痛。   她跳芭蕾十三年,爱了一个少年六年,都将在今夜利落地收尾,无论甘不甘愿。   白朱向前大步奔去,每一次脚掌踏上地板都发出一声闷响,沉甸甸地在她耳朵里炸开,她眼眶迅速地聚满了泪水,她只能扬起骄傲的头,任泪水在眼眶打转,却不肯流下来。她只愿意最后留给宁袭是那个骄傲出尘的小白仙儿,而不是一身狼狈的幽灵吉赛尔。她背对着宁袭,肩胛骨颤抖,月光在她修长的脖颈上流走,勾勒出少女美好的轮廓。   好一会儿,两人都没有动作,像两尊石化的雕像,舞蹈如此短暂,而分别就在眼前。   直到白朱转身,双眼通红,像两汪水做的,脚尖在地面划圆,后撤,牵起裙摆,对着他缓慢而优雅地致敬,宁袭才从这场不错眼的舞蹈里清醒过来,他两只手掌互击,也献上作为观众的谢意与欣赏。   在击掌与谢幕的相持中,宁袭见到那个黑夜中的伯爵。   那个刚刚还长久注视着背过身白朱的伯爵,也读懂了白朱的冷漠与坚决,黯然地离开了墓地,像他来时静悄悄,走时也静悄悄,只留下风中墓地里的一束白花。   那瞬间,宁袭心上空了一块,夜风从四面八方灌进来,且有继续撕裂的趋势。他分不清是这该归功于白朱的舞技太过精湛而使他产生了共情,还是因为惋惜这场极富激情的舞蹈消逝得如此快。但他的的确确感到了失落,比他过往经历的任何一刻都要深刻。   但四年后在Z中官网,宁袭找到了那段视频,完整地观看了白朱圣诞节的表演,才明白当初那股灵魂都在震颤的感觉是什么,也才读懂了她眼中蓄满却未淌下的情绪何其沉重,才幡然醒悟自己辜负了一个少女最澄澈的爱情。   圣诞节的白朱是在跳别人,而公交车的白朱是在跳自己。   他面对那么□□的心意无动于衷,平常地鼓掌,平常地感慨,虚妄地敷衍她的一腔热情,安平地置身事外。他生平第一次产生了强烈的后悔,眼眶猝不及防地红了。   他该哄哄她。   像一个爱人。   白朱在经久不息的掌声中直起身,眼中的泪水全都倒流了回去。她对着宁袭笑了笑。   公交车也停了。宁袭递过白朱的披肩,看着白朱用它把自己紧紧裹起来,像缩进了壳里。   他们并肩走在山路上,衣料静静地摩擦着,直至来到白朱的家门前。   门廊上的灯一排排亮着,是母亲为白朱点的。白朱僵硬的手脚这才一点点活过来,身体里的光亮被窸窸窣窣地点燃,她转过身对他说再见,说谢谢,却不说喜欢。   宁袭沉默地颔首,温柔地注视着白朱离开,却没生出挽留的冲动。   白朱听着凉鞋叩在庭院地板上发出的声响,终于还是转过身,飞奔到宁袭面前。   她把手搭在宁袭的额头上,踮起脚尖,隔着一个手掌,在宁袭的额头留下极其克制的一吻,不等他作出反应,又飞快离开。   她的裙摆在夜色中抖开,分明是浅色调的裙子,却深刻地印入了宁袭的眼底。她急速离开的背影那么清晰,像一面投降的战旗。    ☆、邮轮与冰山   1   宁袭坐在那里,视线和感情已经完全被白朱牵引。   路灯倒退,光线匆匆掠过他的脸,让他的表情晦暗不明。车内只有一圈瓦数很低的小灯亮着,他置身于在浅薄的黑暗里,只剩下一双多情的眼睛,情绪流转,眼尾上挑,顾盼生辉。   白朱正在跳的还是圣诞节晚会表演的那一幕,少了男舞者的配合和托举,这场舞被她即兴改编,而宁袭就是她的伯爵。舞蹈全过程中,白朱的眼睛都牢牢地锁住他所在的方位,每一次旋转的核心都是他袭   宁袭没有看完圣诞节那天的表演,自然无从比较。毫无疑问,这一刻的白朱是黑夜中最璀璨的存在。她像一朵一生只能开一次的花,用尽所有的风情只为打动着冷漠的黑夜。   黑夜也要为她融化。   司机被动静吸引,震惊之余想要开口阻拦,但被宁袭一个冷冽的眼神阻止,半开的嘴就凭空张合了几次,转过头碎碎念了几声推脱责任的话,无奈降慢了车速。   又一盏路灯被甩到车后,白朱抓紧灯光明亮的瞬间,视线往车内一扫,迅速判定地形,脚背绷紧,像来势汹汹的飓风,单轴转着前进,而宁袭位于飓风的中心。每一次旋转都是一次进攻,带着摧枯拉朽的破坏力破开黑夜。她的长发因为激烈的动作在空中飞扬,又一次次黯然落下,又不死心地跳起来。   长发瞬间松散,愁情也松散。   丝丝缕缕在夜风中飞舞,看似毫无章法,但每一根头发都顺着风的方向,逃离风眼,无比深情,无比克制。它们轻轻地触摸宁袭的脸颊、眉毛和唇角。   白朱来到宁袭的面前,复杂忧郁的眼神一寸寸烙在宁袭身上,外露的是烈火燎原的热情,内里隐藏的是深深的克制。   在疯狂的旋转中,白朱想象她是一道残酷的飓风,在人间在黑夜肆意作乱,她冷漠、她残酷、她自私,从不曾为任何人停下掠夺的脚步。但跳到宁袭的面前,白朱对上他澄澈明亮的眼睛,她踮起的脚尖滞涩不前。他是那么鲜活亮丽的存在,在黑夜中也熠熠生辉,笃定温和地注视着她,她腹里聚集的力气就泄了,风眼被戳破,她溃败逃散。   而吉赛尔也即将灰飞烟灭。   想把心上人的身体也卷进风眼,据为己有,和自己抱在一起同眠,却又不忍心剥夺他年轻的生命,只能借由松散的长发眷恋地触碰他,如同幽灵吉赛尔 ,痛心爱人的欺骗,尽管伯爵已经有了未婚妻,也要从维丽手底救下他的性命。   身体里的血液顷刻间沸腾起来,他真的看见了被白朱拼命护着的那位伯爵,藏身于黑暗,两人闭口不谈往事,只通过舞蹈语言和肢体接触确认对方的存在。发丝轻抚他的脸颊,痒痒的,可他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眼里只看得见白朱和她热情的舞蹈。   剧烈的运动让白朱呼吸起伏,汗水成滴滴落。白朱昂起头,不敢在宁袭面前过分逗留。她想要旋身离开,可心上人温热的身躯就在她一步之外,她双手僵硬,步伐迟疑,留恋于他的温度不舍离开。   白朱两手在胸前交叉,缓慢上举。她纤长的手指像藤蔓,用力地向上生长,腰部一轮,一个空中旋转就落于半米之外。她挣脱了伯爵爱的束缚。她在空中旋身的时候,纤长的手指在头顶旋转,像虔诚地捧起洁白的花束,伯爵放在吉赛尔墓碑前的那束桔梗花。   我想剖开,生命中最干净的玻璃给你,墨绿色飘带和长发,踮起的脚尖和上扬的脸颊,安分听课的笔和生长圆润的指甲,摇摆的山路和无一人的公交车,说家乡话。   就在此地了,就在今夜了,最亲爱的,我将与你作别,一并作别我荣光的过去。   你就要长大,我的小王子,去向理想的远方,遇见更有趣的人霸占你的记忆,而我留在今夜,仅以此舞献上我最赤忱的爱意,为你祈祷,祈祷你衣裳清洁,鲜亮如昨。   只愿你永远永远不必体会我今夜之痛。   她跳芭蕾十三年,爱了一个少年六年,都将在今夜利落地收尾,无论甘不甘愿。   白朱向前大步奔去,每一次脚掌踏上地板都发出一声闷响,沉甸甸地在她耳朵里炸响,她眼眶迅速地聚满了泪水,她只能扬起骄傲的头,任泪水在眼眶打转,却不肯流下来。她只愿意最后留给宁袭是那个骄傲出尘的小白仙儿,而不是一身狼狈的幽灵吉赛尔。她背对着宁袭,肩胛骨颤抖,月光在她修长的脖颈上流走,勾勒出少女美好的轮廓。   好一会儿,两人都没有动作,像两尊石化的雕像,舞蹈如此短暂,而分别就在眼前。   直到白朱转身,双眼通红,像两汪水做的,脚尖在地面划圆,后撤,牵起裙摆,对着宁袭缓慢而优雅地致敬,宁袭才从这场不错眼的舞蹈里清醒过来。他两只手掌互击,也献上作为观众的谢意与欣喜。   在击掌与谢幕的相持中,宁袭见到那个黑夜中的伯爵,那个刚刚还长久注视着背过身白朱的伯爵,也读懂了白朱的冷漠与坚决,黯然地离开了墓地,像他来时静悄悄,走时也静悄悄,只留下风中墓地里的一束白花。   那瞬间,他心上空了一块,夜风从四面八方灌进来,且有继续撕裂的趋势。他分不清是这该归功于白朱的舞技太过精湛而使他产生了共情,还是因为惋惜这场极富激情的舞蹈消逝得如此快。但他的的确确感到了失落,比他过往经历的任何一刻都要深刻。   但四年后在Z中官网,宁袭找到了那段视频,完整地观看了白朱圣诞节的表演,才明白当初那股灵魂都在震颤的感觉是什么,也才读懂了她眼中蓄满却未淌下的情绪何其沉重,才幡然醒悟自己辜负了一个少女最澄澈的爱情。   圣诞节的白朱是在跳别人,而公交车的白朱是在跳自己。   而他面对那么□□的心意无动于衷,平常地鼓掌,平常地感慨,虚妄地敷衍她的一腔热情,安平地置身事外。他生平第一次产生了强烈的后悔,眼眶猝不及防地红了。   他该哄哄她。   像一个爱人。   白朱在经久不息的掌声中直起身,眼中的泪水全都倒流了回去。她对着宁袭笑了笑,公交车也停了。宁袭递过白朱的披肩,看着白朱用它把自己紧紧裹起来,像缩进了壳里。   他们并肩走在山路上,衣料静静地摩擦着,直至来到白朱的家门前。   门廊上的灯一排排亮着,是母亲为白朱点的。白朱僵硬的手脚这才一点点活过来,身体里的光亮被窸窸窣窣地擦亮,她转过身对他说再见,说谢谢,却不说喜欢。   宁袭沉默地颔首,温柔地注视着白朱离开,却没生出挽留的冲动。   白朱听着凉鞋叩在庭院地板上发出的声响,终于还是转过身,飞奔到宁袭面前。她把手搭在宁袭的额头上,踮起脚尖,隔着一个手掌,在宁袭的额头留下极其克制的一吻,不等宁袭作出反应,又飞快离开。   她的裙摆在夜色中抖开,分明是浅色调的裙子,却深刻地印入了宁袭的眼底。她急速离开的背影那么清晰,像一面投降的战旗。   2   从三月到六月,白朱埋头学习,吝惜昼夜。   四周有时是热闹的,有时是僵硬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带来时间与空间的连续性,手挽着手,肩并着肩,像厉兵秣马的军队,浩浩荡荡地经过白朱的位置,只掀起一阵喧嚣的尘土,顷刻就在她耳边退散。   她是一块坚实的堡垒,圈出一块地,只关心城内的子民,城外的人是无论如何也抵达不了她的。   六月。距离高考只剩7天。晚自习第三晚。   白朱整理着几次重要考试的数学试卷,她的视线极快地扫过压轴题,多是考查导数与圆锥曲线结合这个重难点。笔尖停留在了最后道题的第三小问,白朱有些无奈地叹口气,这种费时费力还不一定能答对的题“性价比”太低了,高考场上她应该也会放弃吧。   试卷因为多次翻阅而薄得透明,白朱把它随手夹进手边的数学笔记本。   突然从旁边递过来一个卡片簿,用活页扣钉在一起。厚厚的一沓。   “?”白朱转过头,疑问地看向大橙子。   橙子双手作枕,趴在桌子上,两条黑亮的麻花辫随着她的动作晃荡。教室里灯光从上方倾斜而下,落进她黑葡萄似的可爱眼睛里,一闪一闪的。她坐在椅子边沿,两只脚踩着书桌下方的横栏玩儿,椅背也好不快活地来回摇摆。一开口,声音又甜又软,是水乡女孩特有的软糯可人,还有一个小巧的酒窝。   “朱朱~今天过节吖~”   白朱一愣,下意识地扶稳橙子的椅背,抬头看向教室门口的日历——六月一号,方才如梦初醒。所以她的高中时代,就要留下这样一个仓促散乱的收尾了吗?像小时候跟着外公练毛笔字,端端正正地执笔蘸墨,开篇是赞誉,却毁于最后一笔。   “所以这是儿童节礼物?”白朱挑眉,打趣道,“小朋友,满三岁了吗?不要调皮哦,姐姐下课给你买糖吃。”   橙子生气,扑在白朱的身上,龇牙,“咬你哦!”   她说着,皱了皱鼻子,眨巴着眼,活像讨糖吃的小奶猫,“你看看嘛。”   白朱一手扒拉下这只大型宠物挂件,一手翻开卡片簿,第一页是泼墨留白的三个字——“致白朱”,两只手都僵在在原地。和橙子做了两年的同桌,闲时也看过同桌写的毛笔字,从连笔、笔锋、字距都看得出下笔者颇费了一番心思。   橙子从白朱的手臂下钻出来,用辫子尾巴扫了扫白朱的脸蛋儿,“小仙女儿,生日快乐啊~”   白朱眨了眨眼睛,有湿热的泪意涌上来。   喉咙滑动几次,压下鼻尖的酸涩,白朱转过头,对着橙子真诚地道谢。她浑浑噩噩,这才想起今天是自己的生日。她话音里还是有轻微的颤抖,右手在纸的周围来回摩挲,止不住的欢喜。   橙子用手指蹭过白朱的眼窝,触手一片干燥,这才舒了口气,吐着舌头,卖萌道:“世界第一可爱的仙女姐姐,可不许说话不算话,你哭了我找谁要糖去,大橙子也要过节~”   白朱眼尾带红,像风撩动花瓣开合,美极了的风情,扫了好友一眼。橙子遭受会心一击,一头栽在书桌上耍赖,脑子里清一色的迷妹弹幕滚动刷屏,嘴里还片刻不停地嘟囔着:“天啦!太好看啦!是仙女吧呜呜呜小姐姐求嫁。”   被橙子这么一闹,再多愁善感都被逗笑了,白朱不理她,仔细翻阅起卡片簿来。她的目光爱怜地逡巡过去,第二页是用copperplate花体字写的“HAPPY BIRTHDAY”,白朱惊讶地抬头,这才发现全班同学都安静地望着她的方向,神情是按捺不住的兴奋和好奇。   走廊上十分安静,还是上课时间,白朱想着,手指快速翻动卡片。匆匆一眼,眼睛只来得及捕捉到各式各样的“生日快乐”,有画四格漫的,有写贺生小品的,有一百句祝福歌词的,让她眼眶重新重了起来。   白朱眼睛里闪过仓促的笑意,抿着唇,直接翻到卡片簿的最后一页,全班四十几个同学的签名形态各异都伫立在那里,像一个个木桩,坚定地撞击着她的城门,那栋巍峨的城堡终于还是开了。   白朱站起身,对着全班同学郑重地道谢。   “谢谢你们,我将永远永远记得你们,记得这个特殊的生日。”   她脸蛋通红,说话的时候紧抿嘴唇,眼睛专注认真。她想不出更深刻形象的表达来形容此刻的感激之情,胸口满胀的温暖蓬松开,让她手脚都发虚发软。   橙子用双手从背后圈住白朱,两手用力地握了握她的肩膀,她凑近她的耳朵,还是那温软的腔调。少女的馨香将白朱包裹起来,“朱朱,愿你一生光辉灿烂,你要好起来。”她说着,双手顺着白朱圆润的肩膀滑下,肌肤相贴的温腻一触即离,那些细碎的呼吸撩拨在她的耳廓、颈部、肩窝,强压的泪水终于还是涌了上来。   泪水止不住下落,让白朱感到羞赧,她在朦胧的视线中对着众人笑了笑,耳朵脖子红成一片。   橙子的拥抱触发这群活力四射的少男少女,在严阵以待的高考备战场上,那些温情的情绪苏醒过来。   “十八岁的白朱你好哇,”埋头写小说的拇指姑娘是第二个大力抱住白朱的人,从正面,两人的双手搭在彼此的背上,脖颈交抵着,“你特别好,”她对着白朱的耳蜗轻轻说,“只要一想起你,我的心上就开出花来。”   演小品的“三朵金花”带头唱起来了生日歌,众人都微笑着唱了起来,温馨和缓的调子,手打的节拍,跟着节拍摇摆。   白朱仰着头,努力控制住泛滥的泪水。走廊上有一盏灯虚弱地闪烁着,像极了前段时间的自己,假装强大,废寝忘食地学习,努力粉饰自己和旁人的差异。她害怕听到来自他人的同情和安慰。她以前是骄傲的,也该继续骄傲下去。   可此刻,她清晰地感觉到那股强撑的骨骼被打散,又被这些善意的关怀拾掇起来,装进人情慈悲的盒子里,重新组合成另一个自己。示弱并不意味着软弱,恰恰是强者才对失败举重若轻。   白朱天马行空地想着,那盏闪烁的灯不是坏了,而是关着一大捧的萤火虫。   而听到萤火虫的每一声叹息的人啊,都心甘情愿地流着泪。    ☆、晚安   1   从三月到六月,白朱埋头学习,吝惜昼夜。   四周有时是热闹的,有时是僵硬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带来时间与空间的连续性,手挽着手,肩并着肩,像厉兵秣马的军队,浩浩荡荡地经过白朱的位置,只掀起一阵喧嚣的尘土,顷刻就在她耳边退散。   她是一块坚实的堡垒,圈出一块地,只关心城内的子民,城外的人是无论如何也抵达不了她的。   六月。距离高考只剩7天。晚自习第三晚。   白朱整理着几次重要考试的数学试卷,她的视线极快地扫过压轴题,多是考查导数与圆锥曲线结合这个重难点。笔尖停留在了最后道题的第三小问,白朱有些无奈地叹口气,这种费时费力还不一定能答对的题“性价比”太低了,高考场上她应该也会放弃吧。   试卷因为多次翻阅而薄得透明,白朱把它随手夹进手边的数学笔记本。   突然从旁边递过来一个卡片簿,用活页扣钉在一起。厚厚的一沓。   “?”白朱转过头,疑问地看向大橙子。   橙子双手作枕,趴在桌子上,两条黑亮的麻花辫随着她的动作晃荡。教室里灯光从上方倾斜而下,落进她黑葡萄似的可爱眼睛里,一闪一闪的。她坐在椅子边沿,两只脚踩着书桌下方的横栏玩儿,椅背也好不快活地来回摇摆。一开口,声音又甜又软,是水乡女孩特有的软糯可人,还有一个小巧的酒窝。   “朱朱~今天过节吖~”   白朱一愣,下意识地扶稳橙子的椅背,抬头看向教室门口的日历——六月一号,方才如梦初醒。所以她的高中时代,就要留下这样一个仓促散乱的收尾了吗?像小时候跟着外公练毛笔字,端端正正地执笔蘸墨,开篇是赞誉,却毁于最后一笔。   “所以这是儿童节礼物?”白朱挑眉,打趣道,“小朋友,满三岁了吗?不要调皮哦,姐姐下课给你买糖吃。”   橙子生气,扑在白朱的身上,龇牙,“咬你哦!”   她说着,皱了皱鼻子,眨巴着眼,活像讨糖吃的小奶猫,“你看看嘛。”   白朱一手扒拉下这只大型宠物挂件,一手翻开卡片簿,第一页是泼墨留白的三个字——“致白朱”,两只手都僵在在原地。和橙子做了两年的同桌,闲时也看过同桌写的毛笔字,从连笔、笔锋、字距都看得出下笔者颇费了一番心思。   橙子从白朱的手臂下钻出来,用辫子尾巴扫了扫白朱的脸蛋儿,“小仙女儿,生日快乐啊~”   白朱眨了眨眼睛,有湿热的泪意涌上来。   喉咙滑动几次,压下鼻尖的酸涩,白朱转过头,对着橙子真诚地道谢。她浑浑噩噩,这才想起今天是自己的生日。她话音里还是有轻微的颤抖,右手在纸的周围来回摩挲,止不住的欢喜。   橙子用手指蹭过白朱的眼窝,触手一片干燥,这才舒了口气,吐着舌头,卖萌道:“世界第一可爱的仙女姐姐,可不许说话不算话,你哭了我找谁要糖去,大橙子也要过节~”   白朱眼尾带红,像风撩动花瓣开合,美极了的风情,扫了好友一眼。橙子遭受会心一击,一头栽在书桌上耍赖,脑子里清一色的迷妹弹幕滚动刷屏,嘴里还片刻不停地嘟囔着:“天啦!太好看啦!是仙女吧呜呜呜小姐姐求嫁。”   被橙子这么一闹,再多愁善感都被逗笑了,白朱不理她,仔细翻阅起卡片簿来。她的目光爱怜地逡巡过去,第二页是用copperplate花体字写的“HAPPY BIRTHDAY”,白朱惊讶地抬头,这才发现全班同学都安静地望着她的方向,神情是按捺不住的兴奋和好奇。   走廊上十分安静,还是上课时间,白朱想着,手指快速翻动卡片。匆匆一眼,眼睛只来得及捕捉到各式各样的“生日快乐”,有画四格漫的,有写贺生小品的,有一百句祝福歌词的,让她眼眶重新重了起来。   白朱眼睛里闪过仓促的笑意,抿着唇,直接翻到卡片簿的最后一页,全班四十几个同学的签名形态各异都伫立在那里,像一个个木桩,坚定地撞击着她的城门,那栋巍峨的城堡终于还是开了。   白朱站起身,对着全班同学郑重地道谢。   “谢谢你们,我将永远永远记得你们,记得这个特殊的生日。”   她脸蛋通红,说话的时候嘴唇紧抿,眼睛专注认真。她想不出更深刻形象的表达来形容此刻的感激之情,胸口满胀的温暖蓬松开,让她手脚都发虚发软。   橙子用双手从背后圈住白朱,两手用力地握了握她的肩膀,她凑近她的耳朵,还是那温软的腔调。少女的馨香将白朱包裹起来,“朱朱,愿你一生光辉灿烂,你要好起来。”她说着,双手顺着白朱圆润的肩膀滑下,肌肤相贴的温腻一触即离,那些细碎的呼吸撩拨在她的耳廓、颈部、肩窝,强压的泪水终于还是涌了上来。   泪水止不住下落,让白朱感到羞赧,她在朦胧的视线中对着众人笑了笑,耳朵脖子红成一片。   橙子的拥抱触发这群活力四射的少男少女,在严阵以待的高考备战场上,那些温情的情绪苏醒过来。   “十八岁的白朱你好哇,”埋头写小说的拇指姑娘是第二个大力抱住白朱的人,从正面,两人的双手搭在彼此的背上,脖颈交抵着,“你特别好,”她对着白朱的耳蜗轻轻说,“只要一想起你,我的心上就开出花来。”   演小品的“三朵金花”带头唱起来了生日歌,众人都微笑着唱了起来,温馨和缓的调子,手打的节拍,跟着节拍摇摆。   白朱仰着头,努力控制住泛滥的泪水。走廊上有一盏灯虚弱地闪烁着,像极了前段时间的自己,假装强大,废寝忘食地学习,努力粉饰自己和旁人的差异。她害怕听到来自他人的同情和安慰。她以前是骄傲的,也该继续骄傲下去。   可此刻,她清晰地感觉到那股强撑的骨骼被打散,又被这些善意的关怀拾掇起来,装进人情慈悲的盒子里,重新组合成另一个自己。示弱并不意味着软弱,恰恰是强者才对失败举重若轻。   白朱天马行空地想着,那盏闪烁的灯不是坏了,而是关着一大捧的萤火虫。   而听到萤火虫的每一声叹息的人啊,都心甘情愿地流着泪。   2   白朱抱膝坐在椅子上,雨已经停了,金色的阳光在她背上大胆跳跃,像是从油画画布上抠出的浓烈色块。   她双手顺着光裸的小腿摸下去,握住莹润小巧的脚踝,手指在纹身周围来回摩挲,嘴角的笑容是甜蜜的苦涩。   四年了,那个在崎岖山路并肩行走的夜晚,就是她和宁袭的最后。她偷得了一个下午,一个吻安,一张照片。   回忆像彗星,被击落了。而时光吃重,她也裹了一身锈,失恋的夜莺的歌喉。她巴巴地捡起石头,黏在骨头缝,一下雨就隐隐作痛。还是这间公寓,还是这扇窗,却因为思念一个人显得尤为不同。   晨光淡漠,白朱的视线凝视在空中虚虚的一点。少年眉清目朗,还是白衬衫,转身遁入黑夜,和她飘扬的裙摆是两个方向。她闭眼,空中已无他的背影。   白朱浅浅地压抑着自己的呼吸,完全不敢惊醒梦中那个敏感的自己,只敢用力地杀死过去,这就是她这四年的应对之道。骗得过自己,也骗得过别人,哄骗自己不必追忆。   她打开衣柜,挑出一条烟灰绿的网纱细带长裙,系上一双白色绑带高跟鞋,恰恰及肩的短发披散,别上一枚金色蝶形发夹,化了个淡妆,打车去往花店。   前几天她收到行川的电话,邀请她去自己的新家做客。白朱自然非常惊喜,就像平淡日子里寡淡的节奏全部重组,叮咚成曼妙的歌曲。自从行川毕业后,她们已经快五年没见,彼此挂念疏于联系。在电话里才知道行川跟随导师来了G市,参与海洋研究所的一个长期项目。   ——我的心,要穿戴整齐,才好去见你。   一路的街景都光鲜可爱起来。橙黄色的工作人员在发放城市公共自行车,西装革履的男人大步走过人行道,带着耳机的朋克男孩仰头吹口哨,头发花白的老人在慢跑,每个人都在经营生活。   而她,一个二十一岁的姑娘,怀抱着一盆水仙花,要去拜访她善良的小姐姐。   出租车停在一栋复式公寓门口,白朱摁响了门铃,便抿着唇安静等待。在等待的间隙里,她脑中闪过几个重逢的开场白,小虎牙都不自觉地露了出来。   一个面容温润的男人打开了门,白朱对上那双含笑的桃花眼,第一反应就是这个男人好高,又一愣,退后几步,想掏出手机比对门牌号信息,就见行川从男人背后站了出来,亲昵地挽上男人的胳膊,笑着说请进。   行川欣喜地接过水仙,一盆鲜嫩欲滴的水仙衬得她明眸鲜妍。   进了门,就有一只圆滚滚肥嘟嘟的大猫胡噜上白朱的脚背,对着白朱的脚踝一阵亲昵地猛添。她还来不及动作,就听见男人一声斥责,清冽的声线里夹着薄怒。   \"不许胡闹,小川。\"   肥猫立马翻个滚原地躺倒,四只爪子挠着自己厚实的肚皮,表示自己很无辜。行川轻笑一声,蹲下身来给猫儿喂了一块鱼干,眼里闪过无奈的笑意:\"它很喜欢你,小白儿。\"   白朱注意到行川的无名指有枚闪光的东西,忍不住来回看了几次一站一蹲的两人。   行川点点头,握住男人递过来的掌心,借力站定,\"这是我的爱人。\"   男人对着白朱点点头,握手,神情温和又有淡淡的疏离,说:\"你好,我是L。\"   \"白朱,\"白朱回握,被学姐结婚这个消息震惊,愣愣开口,\"我见过你,在食堂……你\"   宋抟风点点头,风流的桃花眼闪过零星的笑意,眉目都淬润起来。   \"是我,\"他转过头,对视着行川,所有的温柔都有了实点,他的目光尽头永远都是行川,\"下雨天,我担心她没带伞。\"   他一句话掐头去尾,可白朱还是回忆起来一身湿漉喘着气的少年,她一点就透,因为她和他一类人。那些婉转铺排的心思都不过是因为内心坦诚而温柔地爱着一个人罢了。   L说完,行川就领着白朱上楼。男人围上围裙做饭,这让白朱不由得更好奇起来。怎么看都是个十全十美的人。   白朱提着裙摆,一步步踩上木质阶梯上偏斜的阳光。   她真心实意地祝福行川,凑在行川耳边私语,\"他一定非常爱你,他看着你时,像个危险的猎人。我第一次见他,雨声风声喧闹,他脚踩在地上,宛若□□上膛。那时我就觉得他很不一样。\"   行川轻笑一声,嘴角上翘,手掌轻拍白朱薄薄的肩胛骨,是同高中时代全然不同的风韵,被岁月打磨得愈发大器从容。   \"他听见你这话该骄傲了,\"她说话时脸腮薄红,目光灿灿湛湛的,\"但我爱他。”   行川偏头,似乎是在寻找形象的表达方式,最后说道:“他是一山山江清,一树树月醒。”   九月天,白朱捧着水仙去见她,穿美丽的裙子,在朦胧如画的阳光里踩着行川的影子,拾级而上。她们交换一个眼神,一个微笑,一个拥抱,说起往事就醉意嶙峋。   她们盘腿坐在阳台上,喝酒,看暮色如何倾轧一座城市受伤的街道,苍白的月亮如何取缔一个黄昏,心痛得如同多年前学校门口一家小面馆的改头换面。   白朱有些醉了,歪着头枕着她的肩窝,因为一个绵长的呵欠就止不住地流泪。月亮也抢过山峦的被子,兜头盖上。但初见的记忆苏醒过来。   \"我记得那把红得鲜亮的伞,\"她指着墙角的绿植株,\"替我遮风挡雨。\"又站起来,摇摇晃晃的,好一会儿才安生,抱着那盆绿植株闭目休息,喃喃自语:\"你不丢掉它,我就不会被淋湿。\"   那把伞折叠得整齐,被黑色的封口袋,装进崭新的套子里。   一打开,都是雨水淅淅沥沥的声音。   这是她高中时代最羡慕最疼爱的小姐姐,在九月里告诉了她的婚讯,而今也让她感慨到底,多美好,有一个人,他始终温柔注视着这个美丽的女子,静默而坚定,走进她,得到她,爱护她。   幸运得让她胡言乱语。   3   行川从身后抱住L,头乖顺地搭在L的肩上。   L炒菜的动作一顿,转过头含笑注视着行川,\"私房话说完了\"他说话的时候喉结微微震颤,行川看得手痒,伸出手指摸了摸,摇头。   厨房是开放式的,容纳两个人绰绰有余。L利落地起锅,装盘,香味扑鼻。旧友重逢,应该有很多话要说,从刚开始他就一直待在一楼,留给两人足够的空间,研究菜谱,顺便琢磨鱼的新做法。   他家川姑娘的胃口是越来越叼了,真是甜蜜的烦恼。   案板上几条没死透的鱼还在摆动尾巴。行川吓了一跳,把L推出去。肥猫后肢用力一跃,一爪子拍上鱼脑袋,气势汹汹——让你凶!小爷收拾你!   \"小白儿睡着了,\"行川叹了口气。   她看着L,欲言又止,最后只是说道,\"你留几个菜待会儿再炒,不急,等她醒过来再下锅。\"   L点点头表示明白,并不多问。行川在L脸上留下一个亲吻,就飞快地跑上了二楼。L先生只来得及对着她调皮的背影,无声叹气。   阳台很宽,整面墙都是透明的玻璃,可以看见远处星星闪闪的街景。   行川拿了一块毛巾被给白朱盖上,屋里开了空调,但她还是担心小白儿着凉。   她也钻进毛巾被里,穿着家居长袜,单手圈住白朱,头和头挨在一起。   白朱睡得脸蛋儿红扑扑的,眉毛皱在一起,感受到身边的温暖,小心翼翼地蹭上去,枕着行川的肩窝。这还是行川第一次看见小白儿孩子气的样子,有些新奇,在她的鼻头上刮了一下,又捏捏她的脸,心里泛起一股不可思议的柔情。   她自小亲情淡薄,如果有个妹妹的话,就应该是小白儿这个样子的吧,聪明美丽,不设防,虔诚的真心实意,又和她神似的骄傲。   还有一点,行川笑了起来,自带笑意的唇角上扬的弧度更大了,酒量都奇差,喝一点啤酒居然就醉了。   这么安静地遐想了半个小时,远处的灯光燃了又熄,白朱终于动了,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发现自己树懒式趴在学姐身上,一下惊醒过来。   夜已经全黑了。   白朱跟着行川下楼,L听见声音从书房里走了出来,取下眼镜放好。他晚上视力不太好,画图时一般都会戴上眼镜。   白朱不好意思地道歉,来别人家里做客居然喝得烂醉还睡着了,真是太失礼。   L清淡地一笑,表示不在意,\"没关系,小学妹。\"   行川不客气地捏了捏白朱的脸,手感真好,\"我们很随便的,把这里当成自己家,没事来串门,每天码字写小说我都快无聊哭了。\"   不久前她刚和导师请了假,说要筹备婚礼,导师是个五十多岁的臭棋篓子,L和他下过几盘棋,得知这个消息,笑得合不拢嘴,大手一挥就开了两个月的假条,嘱咐行川度完蜜月把L带来再杀几局。   白朱听得肃然起敬,学长这么万能连学姐的导师都搞定了,再看到L唇边的笑意,有些胆寒,太腹黑了这个男人。还好,她也算半个娘家人。   晚饭吃得很开心,饭后白朱主动收拾餐桌,行川喂猫,L切水果,三人配合默契。一楼有个吧台,L取出三个杯子,给两位女士倒了果汁,给自己倒了红酒。肥猫抱着一条鱼尾巴在较劲,发出胡噜胡噜的声响。   后来阵地就从吧台转移到了地毯上。L本身是学建筑和室内设计的,这栋公寓从选址到装修都有他的参与,考虑到行川写作的灵感一来,随地就坐的脾性,能铺地毯的地方都铺了。   三人盘腿坐在地毯上,客厅只留了一盏黄色的灯,温暖柔和。行川取出长笛吹奏,白朱轻声曼语地唱歌,L掏出速写本在纸上摩擦作画。从《卡农》到《小夜曲》,悠扬舒缓的笛声流淌,白朱无意识地跟着调子哼哼,没有什么有韵律的歌词,只是像娓娓道来的一段往事。   行川吹奏《六月船歌》,白朱唱:\"等云层里的情书写厚,等日子风干下酒,等我走到清瘦。\"   行川吹奏《The Day I Lost My lover》,白朱慢唱:\"曾对人说起过他的名字,努力拼凑起对他的认知,在三月高广的白云城墙下见到他 ,静悄悄地站定成一缕。我只好收拾好心上的青烟,每一步都轻盈地踏上通往他的阶梯,又在走近的那一刻,掩面离去。\"   行川吹奏《爱的欢愉》,白朱摇摆起来,赤着脚在原地转圈,声音渺远又哀伤:\"抱着我,不好吗,或者把我挂着树上,高高的,接近月亮\"   行川吹奏《Butterfly》,白朱踢踏着舞步,叉腰,唱一句摆一次头,三个人都不约而同微笑起来。   缓缓的歌声泄露了少女的心事:“我知道,你私藏了一个世界,那里草木洁白,有灵气。我知道,你丈量起了风,长度,宽度,和纹路。我还知道,你很会走路,一走一阵风,一走一阵风,而那蝴蝶是你的朋友。\"   吹得累了,行川就放下笛子,凑过头看L作画,画的依旧是最偏好的素描。   画中三个人神态生动,小白儿旋转着身体跳舞,裙摆飞扬,行川低头吹奏,眉目安然,L支肘,遥遥地专注地看着他心爱的姑娘。   行川用手指头勾了勾L没有作画的那只手的手背,L抬头看她,被咔嚓一声拍下,画和手都出境,发在微博里。L宠溺地笑了笑,顺手转发了。   行川的粉丝中深夜党不少,都在评论里嗷嗷叫,大哭虐狗,看得她摇头直笑,嘟囔着,\"怎么就看出是你的手了\"   终于有条带图评论吸引了行川的注意力,来自一位她高中时代就关注了她的老粉,那时候她还经常拍片。她点开图片看,是几年前她抓拍的小白仙儿的侧脸。   那人说:\"又见小仙女,依旧鲜亮如昨。弱弱地问一句,为什么小仙女不开微博啊x\"   行川抬头看盘腿坐在地毯上的白朱,她卷翘的睫毛在灯光下闪烁,冲着她露出一颗小虎牙的笑,灯光在小姑娘的明眸里撞碎,让她的心口都酥软起来。   她一边五指翻飞,回复那条评论,一面向白朱走过去,脚掌陷进柔软的地毯里,低着头,亲吻白朱的额头。柔软的地毯,柔软的嘴唇,和柔软的心脏。   她回复说:\"仙女闭目进山了,山上通讯不好:)\"   远在B市,有一个不眠人听着音乐,也看到了行川这条转发并回复的评论,几乎是下意识地用手指抚摸屏幕里轻盈的侧脸。   想着,倘若我慈悲的话,菩萨也低眉吗?怜悯我,不论功过。    ☆、关于我爱你   1   直到白朱坐上火车,她手中捏紧的纸片才渐渐松开。   深夜,车厢内人寥寥无几,全都拢着被子酣睡。她心中烦乱,捧着一杯热水坐了起来。   苍茫的夜色错落于一盏盏路灯,她用手抚摸上车窗,窗里映出一个模糊的面孔,和窗外的景色重叠在一起。远山,铁轨,飞逝的树影,明明灭灭的曾经。   她几次摁亮手机,又看着手机慢慢熄灭,像一朵不死心又怯懦的欲望。   一个小时前,白朱还坐在温暖的室内,和多年不见的小姐姐喝着酒,唱歌跳舞吹长笛,醉意蹒跚。她歪着头靠在行川身上,模模糊糊说出了他的名字,却得知了一个让她冲动心痛到即刻动身的消息。   行川想拦住白朱,说:\"今夜太晚了,我给你订机票,明天一早飞B市。\"   白朱摇头,站在玄关,动作不停,穿鞋,背包,固执地摇头,说抱歉。   是L阻止了行川,他拿起车钥匙,搂了搂行川的肩膀,语气简练,却沉稳,安抚道:\"她是个大人了。我送她去火车站,你先睡,乖。\"他理解白朱的心情,所以体谅且无法评说。   L是看着白朱上火车才走的,深夜,值班人员打趣他们,误以为是即将分隔两地的情侣,摆摆手就放L进了月台。   白朱一念即逝,心里越发为今日自己的作为抱歉,手边一大袋的吃的都是L上车前给她买的。   在爱她的人面前,自己真的被当作了一个小孩儿,他们穿着战袍一路相送。   不是不知道坐飞机更快,是最合理的行程安排,可她心中焦急,急于立刻做点什么,即使是机械地重复着开关屏幕的动作,也能舒缓她神经的紧绷。   她的神经,俨然已经成了冬日北地里挂满了冰柱的电线,在火车碾压枕木的轰隆声中,发出咔嚓咔嚓断裂的巨响。惟有大自然缄默不言。   后来,白朱靠着车窗摇摇晃晃地打了几次瞌睡,梦中场景渺远而动荡。她梦见了宁袭,那个衣裳干净的少年。   他们做了同桌。   他每天早上会递给她一杯牛奶。他也会在上课心不在焉,被老师叫起回答问题时瞄一眼她的小纸条。他们一起收发作业,一起帮着老师批阅卷子,一起讨论问题。他总是很聪明,三言两语就化解难题。她积攒了厚厚一摞纸,全是他在她草稿本上留的字。同桌的时光里,她看过他生气、开心、无奈、叹息的样子,他也安抚过她的急躁、失意、骄傲、紧张的情绪。   他们相携走过最灿烂最动荡的岁月。青春期的烦恼和不安都像蘸了蜜糖,恨不得一口一口吃掉。   ……但梦境最后总是白葭。   他们头也不回地牵着手离开,她惊醒过来,手中捏着的一张纸犯潮发皱。她另一只手颤抖着抚摸上胸前的吊坠,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像是溺水的人重新活了过来。   她嫉妒她,疯狂的,毫无办法的,时时刻刻的,甚至她的意识后于这种嫉妒的出现,它像暗自铺盖的雾霾,笼罩了她生活里所有的细节。   可她……可她为什么,不让她把她妒忌到最后。她宁愿挣扎在阴霾里,也不愿意人情磋磨他。   白朱又不自觉想起那个强大到内心都温柔的男人,L,他是一把剑鞘,鞘安于钝,以护剑的锋利,行川是L的剑。   而她,白朱,也甘愿做宁袭的鞘。   愿护他一生荣光。   火车在傍晚六点抵达B市的站台,城市黄昏古老如胶片。白朱打车按照纸片上的地址找过去,那是急乱间行川就着鞋柜上写下的一家医院。被她握在手力将近二十个小时,黑色的墨水染黑了她的掌心。   白朱坐着医院的电梯而上,对着光滑的镜面努力收拾出一个仓促的笑,眼中深处,眼眸底部,有一个无力的漩涡。   她想象过和他偶然重逢的场景。   他站在三月高广的白云城墙下,周身是澄澈如洗的天意,静悄悄地站定成一缕。她只敢聚拢成一缕青烟,每一步都轻盈地踏上通往他的阶梯,却又在触碰到他衣袖的一瞬间,掩面离去。   她轻轻地推开了那扇半开着的病房。   惊心动魄。   不见他。   彷徨又欣喜。   有护士经过,好奇地询问她前来所为何事,指着楼与楼间的花园,说病人刚刚去了楼下散步。白朱道谢,一步不停,转弯,下楼,往花园里跑去。   匆促的脚步在近了他的背影时,慢了下来,轻了下来。她心里轰隆隆的声响,也轻了下来,静了下来。   浓郁的黄昏里,他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依稀有清瘦的身骨。从背后只能看见他剪短的发,发尾在微风中摇摆。B市比起G市,实在是凉爽许多,它已近秋天,大片大片的雏菊包围住他。   她在他身后两米的位置站定,满心的欢喜、疼痛、情切都苟合成两个字,她闭眼,眼中已是水光一片。   她从未曾真正叫过他的名字,在他面前,她宁愿自己是一个哑巴,绝不轻易亵渎了那几个字,可隔着四年,她终于有了一往无前的勇气,敢站在这个暗恋了多时的少年面前。   她叫他的名字,她叫他,轻轻缓缓,却字字坚定。   \"宁袭。\"   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没能阻止我这张爱撒谎的嘴,今夜用牙齿嚼烂你的名字,如同咀嚼草根树皮,终于熬出一枚解药换相思。   2   听见有人他时,宁袭正在听一位老人吹单簧管。   老人穿着熨帖妥帖的衬衫,笔挺的西装裤,衬衫扎在裤子里,皮带捆在高腰,有些灰白的头发丰茂浓密。他手持单簧管口琴,指法变幻着弹,眉头都拧在一起。乐声清越,吐音干净,和老人脸上的皱纹互为衬托。   他开口,眼纹、法令纹都活了起来,变成生动的乐谱和音符,激情处扬手,又在高潮后骤然重重挥下,琴音戛然而止。   厚厚的嘴唇摩擦琴口,发出低低的哀叹。晚霞落幕。   宁袭回过头来,看见几米之外安静站立的白朱,恍惚间以为这是一场梦,他张了张口,却在下一刻意识到什么,神色落寞地合上了嘴,镇定下来。   他转过身对老人示意,老人笑笑,低头又吹上了另一曲。   而白朱已经来到他身边,她叫他的名字,在耳边。宁袭这才如梦初醒,转过头对白朱一笑,狭长的眉眼上挑,大病初愈,更显得五官深刻,但眼神温和。宽大的病号服在空中呼呼作响,振翅欲飞。   老者停了指法,向对面两位青年男女介绍道:\"很久没有吹过的曲子啦!是我参加越南战争时听到的,当地歌曲。\"   两人和老人告辞,顺着花坛慢慢地往前走。整个过程中,宁袭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这个认知让白朱眼眶一红,她掩饰性地往身后望去,老人站在姹紫嫣红的菊花中,一身的精神气,随着音乐昂首、低头、摇摆,并不在乎天色已晚。   丰盛的生命不分年龄。我们此刻遭受的苦难都只是他日的谈资,不必为此感到伤怀,所有的美好只是尚未到来。白朱这么想着,却不知如何开口安慰宁袭。   昨晚上,她听说了宁袭的遭遇,这个永远骄傲出尘的少年,一个月前做了一个咽喉肿瘤的切除手术。   ……他现在,还不能发出声音吗   那他热爱的戏剧表演怎么办。   他天生应该站在舞台上。就像鱼儿不能离开水,飞鸟不能拒绝天空,她无法失去芭蕾,宁袭不能没有戏剧。   夜色淡漠,月色圆满,命运无常戏弄。   两人心事各异,他们来到一座大楼后面,那里是医院的篮球场。夜里的篮球场开了几盏照明灯,灯光将两人的影子拉长,在长长的尽头,重叠在一起。   穿着病号服的一群人在抢球,一个人压低身子,一个晃肩和刺探步的假动作,骗过对手,几步健跃,跳高,投篮,正中篮筐。他们欢呼着奔跑,吹口哨,灯光在他们身上跳跃,蓬勃的生机打压着夜色。   宁袭踩着阶梯而下,在宽广的平台上站定,转身,仰头看住白朱,目光沉沉。灯光自上而下在他眼眸里流转,依稀是公子颜色。   病痛并没能在他俊美的面容留下深刻的痕迹,反而淡化了他凌厉的五官,在月色笼罩下显得朦胧慵懒。白朱以前见宁袭,傲骨嶙峋,虽身着白衣,却糅合了纯粹的黑色,出尘的外表下是冷漠而坚硬。他是矛盾的,时而冷酷,时而温和,大多时候面无表情。   但仔细回想起来,盘算他们之间短短的交集,他似乎给予自己过多的耐心和温柔,亦如此刻,他只耐心地看着她,并不催促或唐突。   在最难熬的那段时间里,她短暂地失去了芭蕾,他担当了手持灯盏的人,在黑夜里护送她回家。   月华矫健,曾经的少年,也趁着她一时疏忽,离去了。   他已经长成了更加丰盛的模样。   可很多更深刻的东西不会改变,就如同那六年的陪伴。他或许不能成为她的爱人,但永远是她心中最珍贵的存在。   她一开口,泪水就汹涌地落了下来,时隔四年,她终于完成了当初的誓言,说出了这一段艰涩的暗恋。但声音是轻缓的、从容的、坚定的。   宁袭站在台阶之下,安静地听白朱的告白。他的小仙女,穿着一袭烟灰绿的吊带长裙,被风吹刮着的额发黑而柔软,鼻头红通通的让他心酸。   这些年,许多次,相似的场景,她站在阶梯之上,明明是居高临下的地位,却偏偏甘愿为他跌落尘埃。   白朱说:\"宁袭,我喜欢你。第一次见你,初一的开学大会上,隔着重重人海,我一眼就看定了你。千万人中,只有你一人颜色鲜明。\"   她从阶梯上走下一步,泪眼朦胧,牢牢地锁住宁袭看着她的眼睛,那里的她只是黑黑小小的一点。   她说:\"我曾问过你荷鲁斯之眼,鹰神的左眼是月亮,右眼是太阳,象征无上的光明,神圣不可侵犯。对我来说,你就是我的光明,是我朦胧的青春里神圣的旨意,我对你一见钟情。\"   她说着,声音有些哽咽,又下一步台阶,微喘着气平复呼吸,接着说道:\"我曾经来找过你,中戏开学日,我在陌生的脸孔里逡巡你的面孔,可那一次我没能找到你。你总是大步流星,永远干净,像天上一块遥不可及的玻璃,走在我前头。我怎么追都追不上……那天我一个人坐在花坛边,从清晨到日落,数着瓷砖等你路过。\"   白朱说:\"今年是我喜欢你的第十年,我还是没能摆脱你。愿你担得起我的情深,永远骄傲,永远年轻,永远意气风发。\"   她喋喋不休地说着,像是要把十年来未说出口的话都说尽:\"在我最年少强说愁的年纪里,你是我最欲语还休的秘密。\"   垂在身侧的手,握了又紧,宁袭一步步踩上台阶,踩着的全是自己慌乱的心跳声,他不知道如何安抚这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小姑娘,他甚至说不出一句话,因为太过沉重的爱恋。   他从未如此痛恨自己口不能言,面对心爱的小女孩儿,说不出一句回应的话,他张口都是破碎的气音,连不成一个字。但他终于明白过来,很多年前就这样望着自己的小女孩,他被置换到当年白朱的位置,才读懂了她眼中的欲言又止,才有资格感同身受。   上帝是不是早就安排好了,世间的爱人都是哑巴   就是这个小女孩,爱发呆,爱走神,老在说一些前言不搭后语的话,跟他说桔梗,说荷鲁斯之眼,但最核心的话,却总是三缄其口。在爱的人面前,我们都是哑巴。   宁袭只好用双手用力地抱紧白朱,她在他怀里颤抖地哭泣,泪沾湿了他的胸膛,他的心也潮湿泛滥。   她抽噎着说,试图找出什么证据安慰宁袭,说明他的优秀和独一无二。最后她紧紧握住他的手掌,手指一寸寸地拂过他的掌纹,一颗颗泪水在他手心里聚成一窝。   宁袭反复地亲吻着白朱的额头,一遍遍地安抚着白朱,他尝试着震动声带,徒劳无功。   白朱说:\"你的掌心千沟万壑,在我看来,是山河辽阔。你要好起来,去更远的山。\"   宁袭的胸膛震动几次,眼眶全红,他用下颌抵住白朱的头,双手收紧,千言万语哽在喉头,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   他开口,声音又沙又哑,又薄又弱,一字一顿,艰难地组合成一句完整的话。   他亲吻着白朱的耳廓、耳垂、鬓发,一句话就让白朱沦陷,他说:\"谢谢仙女下凡。\"   她从未爱错过人。   重逢早已在多年前书写好了暗文。   原谅我不是不爱,只是还不太明白。小王子也会长大,他很努力的,麻烦聪明的仙女耐心点。   3   宁袭一开口说话,连他自己都很惊讶。咽喉肿瘤的切除手术已经过了一个月,他留在医院里面做发声练习,但成功的次数寥寥无几,多数时候只能发出毫无意义的音节,这是第一次他说了如此完整的一句话。   他低着头,亲吻白朱的额头。   白朱的眼泪已经止住了,但还在抽噎,哭得太用劲了,收不回来。她察觉到宁袭的视线,脸瞬间红了,不好意思地往宁袭的怀里钻,想把自己丑丑的样子藏起来。   宁袭无声地勾起唇角,曲起食指勾了勾白朱的尾指。被宁袭一触碰,白朱的耳朵尖也红了,但还是伸出尾指和宁袭的手指缠在一起。   宁袭五指抓握住白朱的手,十指相握,两人的掌心和体温都贴合在一起。白朱枕着宁袭的胸膛,能听得到他扑通扑通的心跳,混着他特有的体香,交叠着她心跳的频率。   好一会儿,宁袭的呼吸打在白朱的头顶,她感觉自己的头皮都有灼烧感,视线里是蓝白色的条纹服,和他起伏的胸膛。   白朱曾在日记本里写:\"许多年前我一定枕过你的胸膛,今夜,也能摸得到你的心跳,肌肤圆润的钝角。\"终于在今夜实现。   她傻笑起来,惹得宁袭怜爱地摸了摸小姑娘的头发。   两人顺着台阶坐了下来。   微风袭人,他坐在她身旁,是春天的风,是干净的白衬衫,是粉红色的氧气。她感觉自己像一罐可乐,咕噜噜地往外冒汽水,在空中旋转,透亮。   白朱这么想着,就胡言乱语地说了。   宁袭笑眯了眼,狭长的眼尾潋滟,在黑夜里亮得惊人,如同摇碎了一个银河的星辰。他笑着用手指挠了挠白朱长卷的睫毛,白朱一惊,瞪大了眼,睫毛在宁袭的手心里乱眨。   他掏出手机,打字:\"小蜻蜓。\"   白朱眨着眼,睫毛躺在宁袭的手里,低下头从宁袭手指的缝隙里去看看他,舍不得把睫毛从他的手心里挪出来。不知道为什么,她就知道小蜻蜓是她。   她用睫毛挠宁袭的掌心,示意他继续。   宁袭继续打字:\"去年新年的时候,我和爷爷在Z市过年,在山上,我一个人坐在走廊上看黄昏看日落,亲戚在身后笑谈,老人们打桥牌,小孩子扎堆放鞭炮。\"   他写到这里,对白朱露出一个清浅的笑,白朱心里一软,软着嗓子,嗓音还带着哭泣后的湿意,说:\"那时候啊,我在外公家,和妈妈,一共三个人,还有十三只猫。河里捉鱼,去山上进香,在山顶放孔明灯。我差点摔进河里被外公嘲笑好几天。\"   她笑着说,露出调皮的小虎牙,眨动长睫毛。宁袭手心痒,顺着白朱脸颊的弧度,捏了捏白朱的耳垂。才冷却的耳垂又重新烫了起来。   他继续打字:\" 那天傍晚,我一个人坐在走廊上看日落,看见一群白鹭展翅飞过,想起我们走了一个下午的那片原野,也有同样美丽的景色。我爬上天台,想要拍下落日与飞鸟给你看,却又被几棵树挡住了视线,就下楼,追着白鹭大步奔跑。\"   白朱惊讶地张嘴,一时失去了言语,她从来不知道自己也曾在他心里留有深刻的位置,这个认知让她兴奋到想在原野的草地上打滚儿。   她转头,伸出软软的舌头轻舔了一下宁袭的指尖,眼睛亮闪闪的。   宁袭顺着白朱的脖颈,手指捏上白朱的后颈,像给猫顺毛。   手机上继续出现他的话:\"在池塘边跑的路程中,我默默祈祷白鹭飞久一点。在田埂上站定,喘着气,等着白鹭变幻着队形飞回来。它们诗意地在我头上盘旋。\"   \"对你的喜欢,如同喜欢优雅的白鹭,而你的回应照应了我的欢喜。那天黄昏我仰着头数二十一只白鹭飞过,在寒风中始终微笑着,丝毫不觉得疲累。   \"我对你的喜欢,就是这样长久的事。\"   他的手指顺着白朱的脖颈下滑,握住了白朱搭在裙摆上的手,轻轻抓住,分开白朱的五指,交叉着握紧。他专注地看着白朱,只看着她一个人,手指在手机上盲打。   \"如你所见,单独的我们有双份的苦楚,只有将我们联系在一起,才能带领彼此走出忧伤。\"   白朱的手挣脱宁袭,他打字的动作一顿,眉眼低垂下来。但他只是停了一瞬间,又继续写。   \"美丽的白鹭,你曾经在我的上空盘旋,我终于在四年的留白里,读懂你的欲言又止。可远去的你,还愿意再次回到我头顶的这片天空吗?\"   白朱反手握住了宁袭的手,坚定的。   两人指尖都同时一麻,身体里的火焰“嗖”地窜上来。   白朱被圈在宁袭的怀里,和宁袭身体相挨的另一只手触摸上宁袭的手机,打字:\"小时候读童话故事书,书中总是说王子和公主幸福地在一起了。但小王子,my little prince,是和小仙女在一起的。\"   宁袭:\"我将余生偿还给你,弥补我多年前在你生命里的缺失。\" ☆、你静静听   1   两人的手紧紧地攥在一起。   得到白朱肯定的答复后,宁袭反复着无措地张口,却发不出声音,最后倒是他自己先无声地笑了,摇着头,很是无奈,但挡不住的欣喜像潺潺的溪水冲洗着他的内心。   失而复得的巨大惊喜砸中了他,饶是淡定如宁袭,也难掩喜悦。   他左手和白朱的左手紧紧攥在一起,右手还握着手机,但指尖就是白朱温凉的体温。宁袭舍不得松开这么一小会儿,就以一个极其别扭的姿势把白朱抱在怀里,脖颈交缠着,交换着呼吸。   亲吻结束后,两人都微喘着气,但在黑夜里也清晰地捕捉到了对方的眼睛,灿灿的。   退出白朱的口腔时,宁袭勾起舌头,从舌根到舌尖,轻轻吮了一下白朱的舌尖。   白朱一下就烧了起来,把脸往宁袭的背后藏。   宁袭勾起唇角,微急的、温热的呼吸都撒在白朱的耳廓,听得白朱心脏一阵阵紧缩,只能无限回味此刻的欢愉。   他不能开口说话,可每一次近在耳边的呼吸,每一次胸膛抵着胸膛的心跳,都像夏日里、滚滚天边的、乌云里的闷雷,而她是捧着腮,独坐空庭的少女,细着耳朵,屏息等待一场雨的降临。   声声入耳。   就这么无声地拥抱了一会儿,白朱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荡,天上的星星可真圆,月亮可真闪,地上的草木可真高,大树可真苗条。   这个晚上,整个世界在她眼前奇异地重构起来,景物变形,星空倒扣在海平面,铺洒脚底的亮堂堂,巨大的海龟驼起陆地,布置岛屿。   宁袭的嘴唇擦过白朱颈间的肌肤,留下温润的触感,蜻蜓点水的吻安。手机的屏幕闪烁着,他查看手机,是前来探望的母亲发来的短信。   他一只手回母亲消息,一只手轻捏了一下交缠着的小巧的那只手。   白朱于是站起身,低头问宁袭,\"着急吗?\"   宁袭轻笑着摇头,两只手指并拢,做了个慢走的姿势。他眼锋狭长,可垂下眼看人的时候眼尾会下搭下来,身高的优势让他五官冷峻立体,一本正经做这个动作简直犯规。   但他眼神是温润细腻的,像沾衣欲湿的三月杏花雨,而白朱宁愿过长街不打伞,被春天的温柔一点点豢养。   自始至终两人的手都不曾分开一秒。   两人在落满黄叶的街道上并肩走着。风从身后卷过来,牵起白朱轻薄的裙摆,及肩的长发,还有一颗雀跃的心。   白朱一开心起来就胡言乱语,不停地说胡话,用鞋子踩着树叶,听树叶在脚底发出脆响,想起今年三月在G大校园里看见阿姨在扫落叶。   \"三月天,我心甘情愿当一名环卫工人,蓝色工装裤,雪白的帽子和手套,融入林荫道。长长的扫帚是我的手指,我将用它捡拾圆滚滚的、来自上一个冬天的树叶,我的簸箕满当当的,装的全是金灿灿的、掉落在人间的太阳。\"   宁袭安静地听着白朱的俏皮话,不时用指尖撩刮相贴的掌心,表示自己在。   他在脑中默默勾画这四年白朱的样子,一定骨骼美丽,穿得体优雅的裙子。   \"或者,我也愿意弯着腰,用黑亮的大剪刀,拦腰斩断青草,躲避灌溉的水柱时雨靴唧唧乱叫。\"她说着,正好踩碎一截枯枝,脚步不稳,宁袭余光时时注意着白朱,立刻伸手相扶。   两人默契地对视,相笑,又继续往前走。   白朱总会说一段,转过来与他对视,每每触及到他眼底细碎的情意,都是一场惊心动魄,心脏紧缩。   \"我要对春天大动干戈。所有的春天的细微的声响,都光明正大地装进我的口袋里。在夜晚,我就偷偷躲起来,遮住月亮含羞的眼,去一座荒山,释放春天。\"   小姑娘还是如昨日般鲜明美好,带着堂吉诃德式的幻想、浪漫和愚诚,而他温吞如风。宁袭不自觉地摸了一下喉结,负面的情绪压了上来,他本就不愿意在白朱面前有任何的不完美。   两人一进住院部,就用护士步伐匆匆地跑来,在看见牵着手的白朱时,分走了些微注意力,但立刻说道,\"宁先生,该例行检查了。\"   宁袭点了点头,神色已看不出任何的不妥。   白朱注意到宁袭已恢复了生人勿近的冰山脸,不禁一阵欢喜,按捺住心思向宁袭询问,宁袭安抚地摸了摸白朱的头,示意这是很平常的检查,不用担心。   白朱一点也没有即将见\"婆婆\"的自觉,思维还停留在宁袭对她头发的轻轻一抚中,拨动刘海,想把额上的疤挡住。疤痕很浅,但长,她很在意。   直到病房门口赫然相见,白朱才反应过来,紧张得鼻尖冒汗,脱口而出:\"姐姐。\"   话一出口惹得方盏方女士捂唇轻笑,\"是白朱吧,宁袭说让我等会儿见个人,我还好奇,这孩子一声不吭的,哪里找来这么可爱的小姑娘。\"   不怪白朱,方女士虽然年过四十,但岁月似乎对她格外优待,面容姣美,没有一丝皱纹。   白朱恨不得变成一片树叶,钻进宁袭的衣兜里,藏起来。   太丢人了,哭,刚刚成为男女朋友就见婆婆这道题我不会做,嘴一溜乱说话的毛病还有得治吗?!QAQ   宁袭不着痕迹挡住害羞的白朱,白朱轻轻地呼出一口气,调整心情,回答道:\"阿姨您好,我是白朱。我和宁袭是高中同学。\"   \"哦\"方盏推开门,\"只是同学\"   她说话时看着宁袭,话却是打趣白朱的。白朱这才发现宁袭的美貌来自于方盏,特别是那双狭长的眼,含笑时不自觉挑起,偏生三分韵味。   还没等白朱答话,宁袭已经搂过白朱的肩膀,他不方便说话,但并不代表他会坐视不管,白朱脸皮薄,再逗下去……更何况,天蝎座强烈的占有欲,让他对母亲的恶趣味很不爽。   齐医生很快就进来了,见到方盏礼貌地叫人,\"师母。\"   宁家是医学世家,奶奶是获得过嘉奖的军医。二十几岁的齐医生师从宁爸爸。   齐医生接过宁袭的手写板,惊讶:\"你要出院\"   宁袭点头。他刚刚就注意到了,白朱什么行李都没有带,联想到白朱一阵慌乱的安慰,略一琢磨,就明白了事情的始末。他心里柔软,不可能丢下小姑娘一个人住酒店,还是带回家安全。   白朱闻言更惊讶,关心则乱,她正想上前问宁袭,就被方女士轻轻搭住胳膊,叫住了她。   齐医生听见白朱的名字,掩饰不住的惊讶和好奇,目光炯炯地钉视着白朱,好一会儿才找回神智,问宁袭:\"白朱视频\"   得到宁袭肯定的点头,他的视线来回看了几遍两人,终是点头同意了。   宁袭的咽喉肿瘤切除手术很成功,但术后恢复很不理想,一度让他以为这位好友即将失声,但,应该就是面前这个娉婷少女了,那段时间宁袭反复看的视频里的女主角,宁袭术后发出的第一次声音就是叫她的名字。   爱情啊!   2   一天的情绪大起大落,白朱神经兴奋,躺在床上睡不着。胸口里好像塞了一团团柔软的棉花,胀得她嘴角上扬。   今天的人间太甜了,不想做仙女了,只拥着被子傻笑到天明。   白朱在床上滚了几圈,又坐起来,搭在床沿,两条细白的腿来回晃动。客房在三楼,她不敢闹出太大的动静,只敢开一盏小灯,低头嗅闻T恤的领口。   是在宁袭身上常闻得到的葡萄柚熏香,这个认知让她耳根发红,但低着的头埋得更低了。   温暖的味道熨帖着她的体温。   白朱光着脚在地板上转圈,踮起脚,轻轻的,但脑海中固执回放着夜里宁袭的一举一动。   他拥抱她时上扬的眼眸,他打字时俊逸的侧脸,他握住她手时指腹的温度,他注视着她时缱绻的目光,想到这里,白朱忍不住伸手摩擦自己的嘴唇。柔软的触感和细碎的鼻息,组合成另一个别样的宁袭。   他们接吻了。   轻轻动了动舌头,舌尖有轻微的战栗感,她这才有实感,转圈的脚步一个横迈,随心所欲地摇摆起来。   她还穿着宁袭的体恤,充当睡裙,空荡荡的,宽松的布料,让她想把手脚裹成一团,恨不能缩在宁袭的衣服和味道里埋起来才好。   如果地球缩小成一个操场,时间缩短成一天,她变成一粒尘埃,她宁愿黏附在他的耳边,永远停留在相爱的这一刻,永远不要走出那个定下誓约的地点。   她也有过暗恋到很苦痛的时候,那时候白朱在日记本里写:\"我说过那么多话,可声音从未到过他耳蜗。\"   这么甜的糖让她牙根发酸,害怕是自己做的一场梦,还坐在那列奔向他的火车。   她摇摆的身体渐渐慢了,低垂着头,盯着木地板上的一道影子发呆,最后,还是轻手轻脚地推开了房门,穿过悠长的走廊,往尽头宁袭的房间走去。   白朱安静地靠在宁袭房间的门板上,仰着头,连呼吸都放慢了节奏。她手指眷恋地摩挲着门把手,月光从窗口照进来,将她稀释,她变得透亮,变得很薄。   就这样就好,他的存在令她感到安心。   也不必非要见面,说什么安抚的话,她早已在漫长的单相思的年月里,学会了打点自己忽明忽暗的情绪。   阳台一声咳嗽吓了白朱一跳,她扭头,一闪一闪的火光在黑暗里兀自跳跃,吐出一口气。胸口闷胀的情绪突然松散,像是被一双结实的大手一寸寸耐心地揉开。   原来,睡不着的,不止她一个人。   但宁袭抽烟这个事实还是让她有些微的惊讶。   他斜坐在阳台的沙发里,手边一杆烟燃着,却不吸。那杆烟受尽了冷落,寥寥几缕宣泄不满,黑夜里的星火是它不甘的眼。他似乎在那里坐了很久,一动不动。   白朱推门的声响惊醒了宁袭,他扬起狭长的眼眸看白朱一眼,眼角隐隐有血丝。   宁袭迅速地摁灭了烟头,打开窗户透风,两手扶上白朱的肩,推着她一起回到了温暖的室内。   两人一时无言。   薄弱的沉默像水膜一样在他们之间衍生。   然后宁袭毫无征兆地,轻轻地拥抱了白朱一下,很快地松开了手。他说不出话,只能用这种方式表达他的心情。   一触即分的拥抱,宁袭清楚地意识到小姑娘的骨头有多薄。她脆弱,美丽,有着浑然天成的忧郁,而他一度是她伤心的来源。如今,他没有一个健全的身体,给不了心上的姑娘一个亲口的承诺。   一触即离的拥抱,胸口想贴的那刻,白朱在布料轻微摩擦的声响中听见宁袭不安的心跳。她几乎是立刻踮起脚,吻上了宁袭滑动的喉结。   喉结被轻而郑重地含在两片柔软的唇瓣里,他忍不住眼眶全红了,热辣的眼泪充盈着,几乎要立刻落下泪来。   他的喉结在白朱的唇里滚动着。   那块肌肤如火灼。   他的威严有时很薄,薄得盛满了一碗月光的忧伤,她能从他的身体里穿过,捧起他的一声咳嗽。   从重逢到此刻,宁袭一直保持着镇定,唯一失态,是白朱答应了他的告白。他努力忽视病痛给他带来的不便,掩饰自己的不安,却在深夜里难以安眠。   他在好转,可复健的过程痛苦而无望,他不愿他的小仙女被无端牵连,她该不染尘埃,不被凡尘俗世拖累,尤其是来自他的。   宁袭无声地叹气,这似乎是他见到白朱后做的最多的事。小仙女如此聪慧,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思,又如此情深。   他紧紧地抱住白朱,下颌搁在白朱的头顶上,又渐渐滑落下来,依偎在她的肩窝,胸膛凹出一个充盈的空间,白朱的手搭在他的胸口左边。有清冷的月光在拥抱的两人身上流转。他们拥抱着互相取暖,足以抵抗这人世无涯的苦难。   后来宁袭抱着黏在胸前的人去了影音室,白朱一只手揽着他的脖颈,一只手好奇地翻阅架子上一排排的光碟唱片和写真集,越过收藏品,发现了宁袭大大小小的周边,高兴地欢呼一声,干净利落地从宁袭身上下来,一点也不留恋。   宁袭冷着脸抱胸,站在一旁吃自己的飞醋。   一低头对上白朱亮晶晶的眼,手里还捏着一光碟盘,又宠溺地笑了,笑得眉眼都生动起来。   白朱窝在宁袭的怀里,两人□□的双脚交叠在一起,视频里的访谈盖过了两人的呼吸。   应该是半年前宁袭主演的一部原创话剧,在大剧院里卖座极好后接受的采访。视频里笑意盈盈的主持人一路插科打诨,终于问了到粉丝们最关心的情感问题。   那时候的宁袭嗓子还没有坏,声音是二十岁少年的清亮低沉,像是一块毫无瑕疵的剔透玻璃,自带折射所有光芒的耀眼魅力。全程冷感的宁袭破天荒地仔细了回答了这个问题。   他对着镜头清淡一笑,狭长的眼睛微眯,似乎陷入了遥远的回忆,透过镜头回到了那个相处匆匆的下午,那个穿长裙的女孩子站在草长莺飞的高地上,脱下帽子,对他挥手。隔着遥远时光和发黄光线的声声问候。   他的眉间轻微蹙起,似乎在斟酌言语,女主持人举着话筒没有催促。   后来他说:\"我喜欢的女孩子,有最天马行空的头脑。喜欢谈论古埃及神话,会在阳光饱满的午后,脱下鞋子下河捉鱼。喜欢猫,喜欢芭蕾,喜欢桔梗花,喜欢穿长裙,也曾经喜欢过我。\"   白朱在听到芭蕾时就转过头,她控制不住上下起伏的呼吸,视频中宁袭轻描淡写的回答还在继续。她努力地眨动眼睑,想控制住泛滥的泪水,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他面前就那么容易被惹哭。   她抽了抽通红的鼻子,宁袭无奈地看着她,大拇指温柔地揩过白朱的眼窝,想劝她别哭。   白朱握住宁袭的手,牵着他的手触碰到自己的耳垂,宁袭捏了捏,滑腻得软。   \"……还喜欢的,\"白朱控制住自己的呼吸,让自己的声音不发抖,\"一直喜欢,还会喜欢下去。\"   \"我耳根很软的,你哄哄我,我就不生气不难过了。\"   老实说,我曾经怪罪过你,让我在悬崖边等了那么久,可你不必介意,因为我很快地原谅了你,连带我自己。   3   投影仪变幻的光线在人脸上转圈。   影音室隔出一个寂静的世界,非得有什么让这僵化的黑暗流动起来,比如湿润的眼泪。   宁袭拍着白朱的背,空出来的手揉着小姑娘的后耳颈。   视频还在继续播放着,两人都不管它。   白朱把身体蜷缩在宁袭的怀里,被长手长脚包裹起来,鼻端全是安心的气味。情绪一放松,疲惫就如潮水涌上来,密实得封闭了五感,就抱着宁袭的腰睡着了。   感受到怀中人的呼吸趋于平稳,宁袭的动作渐渐慢下来。他随手摁灭了遥控器,动作轻柔却有力地抱起白朱,迈开腿往客房走去。他循着记忆中的房间布置,开灯,掀开被子,扶着她的腿窝,把人放在床上。   白朱伸手,无意识地抓了一下他的衣角,翻个身,侧躺着面对宁袭,扬起的手臂又垂下。   宁袭仔细掖好被角,想起傍晚时小姑娘一腔孤勇来见他,只随身背了一个小挎包,心里像被羽毛轻轻一刷。他伸手刮了刮白朱的鼻头。   白朱感觉到痒,一把抓住宁袭的手指,睡着的人软绵绵没有力气,最后只留下大拇指和食指松松地一圈。   宁袭无声地微笑,顺势低头吻在白朱的额头,当作晚安。   今晚注定是不眠夜了。   宁袭也不挣脱她的手,坐在床沿边。房间里的灯全关了,月光从窗帘的缝隙逃逸而出,留下一道孤独的剪影。他沉默地坐着。月色温柔。   小朋友睡着了也很不安稳。每一次皱眉,宁袭就伸出手一寸寸地抚平。偶有含混不清的呓语,宁袭就把耳朵凑过去,安抚地揉揉她的头。   这么多年,他观察过不同类型的人,和许多人攀谈过,他们或失意或得意,或悲观或乐观,或消极或积极,他分析着不同人的性格,然后融入自己的理解,再在舞台上一一演绎。此刻他望着她,她的每一次皱眉都牵动着他沉寂已久的心脏,那么清晰有力地搏动着,也是一种新奇非常的体验。   这样无眠的夜晚,一生中实在不多,宁袭习惯了什么事都冷静分析,克制解决。月光狭长,拉长了心跳。他就在回忆与现实的边界里来回穿行,他少时成名,按着自己既定的规划走得匆忙,反倒是生病后平白多出了许多时间,供他回顾往事。   当太阳跃出地平面,破开城市浑噩的梦境,第一缕光线晃动在他半闭的眉眼,宁袭动了动手指,身遭因为不言不动而凝成的实质龟裂。   宁袭捏了捏鼻梁,短暂的瞌睡里所见的梦境支离破碎。白朱的一截脚踝暴露在空气里,他下意识掀起被角,想替白朱盖上,瞥见脚踝上那朵黑色的桔梗花纹身,手中动作一顿。   在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的手已经抚摸上了桔梗花的花瓣,惊讶中带着难以言喻的小心翼翼,指尖有轻微的薄颤。   女孩温凉的体温,将脑中零散的碎片聚拢起来。就在前不久,他才看过圣诞节的表演视频,还是十七岁的她,穿纤薄得体的裙子,脚尖一踮,捧起花的面容姣美而脆弱。   他轻声关上门,趁着家人都还没有起床,小心地退出了客人的领地。   白朱是八点半醒的,晚了生理钟半个小时。她摇着混沌的脑袋,洗漱完下楼,正好碰见刚刚从跑步机上的阿姨,不好意思地打招呼。   \"早上好,阿姨。\"   \"朱儿,昨晚睡得还习惯吗?\"方盏边用毛巾擦汗边问。   白朱点头,眼角下意识搜寻宁袭的身影,没看见人,还在睡话说昨晚自己是怎么回客房的,她抿着嘴思索,一不留神又走神了,只来得及听见方阿姨的打趣。   \"找宁袭啊,\"方盏指着门口,意味深长地说,\"忙着献殷勤呢。也不知道带伞没有,外面下着雨。\"   白朱连忙说自己去看一看,拧着一把伞就跑出了门。   有细雨的早晨,街道将醒未醒,大片枫叶卧倒一地,深红的色的布景里,迎面邂逅一位白衣男子,不打伞,自然垂落在身侧的手持着一束花,是浓郁秋景里缓慢独行的存在。白朱打着伞,穿着青衣长裙,风兜面吹来,每一寸衣角都在谦让。她望着着他,也清楚地望见了多年前雨中独行的自己,她感觉自己在燃烧,成烈焰,成飞雨,成彷徨。   醒来到现在,置身于一个陌生的环境里,白朱总觉得昨晚的一切美好得不真实。她急切地想要再见到宁袭,但她突然害怕这又是另一个梦境,和许多年的事诡秘地重叠。   白朱一时不敢惊醒画中人,脚步已经慢下来,呆站在原地。她看着那人直直地向她走来,目光清澈坚定,直至站在她面前。她伸出手,想触碰一下他,又在抬起手的一刹那怯懦地放下。   如果是梦的话,那保持久一点,她自欺欺人地想。   宁袭却伸出手拉住了白朱,递过手中的花束,是用黄色旧报纸包裹好的一束纯白桔梗花。   花朵新鲜娇嫩,还沾着刚湿的雨珠。   白朱愣愣接过,无措地张了张嘴,没有说话。   宁袭笑着,但眼里有怜惜,他读懂了白朱的惶惑,做了一个口型:\"活的。\"   白朱吐出一口气,暗骂自己草木皆兵,把手掌嵌进宁袭的手心。   到家时,方盏倚着门,对着牵着手的两人扬眉,到看到白朱手里的花,给儿子竖个大拇指。宁袭眼尾轻扬,有些无语。   他把雨伞晾晒在阳台上,一弯腰,露出湿了大半的肩背。 ☆、你给我的所有   1   除了带回一束新鲜的花,宁袭还给白朱买了几身换洗的衣服,鞋,袜。   白朱挑了一条白色的棉布长裙换上,穿米白色的帆布鞋,挽起及肩的头发,露出天鹅般优美的脖颈和肌肤圆润的肩膀。她全身上下只有一抹亮色,就是青黄色的袜子,堆叠在脚踝,巧妙地掩饰了桔梗花的纹身。她不太愿意让宁袭看见,后悔自己的一时冲动。   在这个人面前,她愿意自己永远年轻、干净,如年少模样。   方盏从厨房里端出阿姨做的早餐,抬眼看见小姑娘衣裳乖巧,在白亮的晨光里轮廓模糊,她总觉得在哪里见过白朱,一时想不起来。白朱走到桌前,帮忙摆放餐具。   宁袭下楼时正看到母亲取下胸口的胸针,别在白朱的胸前。那是父亲送给母亲的定情信物,母亲爱惜不已,换装出行,却从未换过这枚胸针。现在赠送给了白朱。他想自己大概明白了母亲的意思,父亲在外省主持一次大型医疗手术,无法抽身,母亲应该很喜欢他的小姑娘,代表家长给出了肯定。   是线条流畅的一片叶子。银雕的叶形古朴又精巧,镶嵌着完美切割的碎钻,古老工艺与现代设计的自然结合,在阳光下流光溢彩,像把所有的璀璨都聚拢起来,存放在白朱的胸口,带动她,感染她,却又只是衬托她。   白朱惊讶,下意识向宁袭望去,宁袭点点头,示意白朱收下。   “还是年轻人戴着好看,”方盏微笑,那双堪比星光的眼睛最先显露岁月的杀伐无情,眼角已有细纹。但年长的美人也是美的,她的韵味和风度让皱纹都别有风情。   方盏回忆起了二十几年前,她还大胆敢穿石榴裙的年纪,接受了来自木讷少年的浪漫。她歪着头端详着那枚胸针,仍看得出少女的娇态,这是被一生宠爱着的女人才有的羡人的特质,似乎极为满意,“我戴着就是个好看的饰物,你让它活了起来。”   白朱轻声表示感谢,仍有些受宠若惊,但没有推拒。   吃过早饭,方女士嘱咐了宁袭几句,就开车上班去了。白朱这才知道阿姨是位声名显赫的服装设计师,宁袭对服饰敏锐的直觉大概来自母亲。他买给她的衣服都十分合称。想到这里,白朱的目光重新回到了宁袭的身上。   早晨朦胧的雨雾让她错失了许多的细节,宁袭今天叠穿了两件衬衣,均是白色衬衫,却又稍有不同,外面的一件衬衣纯白,里面的则有浅灰蓝色的竖条纹。   两件衬衣的领子叠在一起,却不显得累赘重复,层次分明,露出好看的锁骨。那是最美妙的一处,有山的沟壑,风的轻柔,水的澄澈,足够让白朱看愣神。   宁袭察觉到白朱视线长久的停驻,看白朱已经用好了早餐,于是擦干净手,掏出手机打字:“想去哪儿玩吗?”   “央戏!”白朱很是兴奋。   宁袭于是开车载白朱前往央戏。   空气中带着雨雾的湿气,这湿气染红了一树飘摇的枫叶。早晨才下过雨的街道有些水洼,倒映出转动的自行车车轮,骑行的白衣少年,和单手环抱少年的长裙少女。   这是宁袭刚刚租的租了一辆公共自行车,校内禁止汽车通行,他把车停在了校外的停车场。白朱斜着腿坐在自行车后座,把头轻轻地贴在宁袭微弯的后背上。公共自行车的规格对于宁袭的身高还是小了些。   白朱怀抱着宁袭的风衣,仰着脸呼吸新鲜的空气,随着胸廓的起伏,那些担忧和不真实感都被挤走。她抱着他,在梦寐以求的校园里骑车而过,这就是白朱少年时最大胆的期许了,而它此刻真实地铺排上演。   校园里的氛围总是宁静祥和的,能抚平人心上的褶皱。清脆的鸟叫摇动着绿色的枝丫,播音系的众男女们对着湖心碧水开嗓。   她不再是那个置身在陌生面孔里寻找心上人的伤心姑娘了,他们骑过她曾失落坐过的相同的花坛,那个姑娘眉眼盈盈对她挥手离去。如果当初她再坦诚一点……但错过的遗憾永难挽回。她的确已经结结实实地站在了他的身边。   为此刻,她原谅那个卑怯的自己,宽恕求不得的孽障,才能一身轻盈,和他并肩同行。   白朱叫着宁袭的名字,她的表情安平,思维发散,“宁袭,有没有说过我很喜欢你?”   宁袭点头,但顾虑到白朱可能看不见,于是摁响了自行车车铃。清脆的一声响,是肯定的回答。   路过的学生都好奇地看过来,俊男美女总是吸引眼球。人群中发出细碎的议论,有人认出了骑车的男生是戏剧院的一美美人。他不是因病休学了吗?抱着他的是女朋友?天啦!这个世界太不友好了。赶紧掏出手机拍拍拍!   但来得及抓拍住一个模糊的、交叠在一起的背影。   “什么样的喜欢呢?”白朱自问自答,“我想剖开,生命中最干净的,玻璃给你。墨绿色的飘带和长发。踮起的脚尖和上扬的脸颊。安分听课的笔和生长圆润的指甲。”   “摇摆的山路和无一人的公交车,”她笑起来,松开抱着他的手,扬起手中风衣,任它在风中自由漂浮,“就我们两个人,我在车上给你跳舞……”   宁袭手握住刹车,停在草坪边上。央戏也有一大块受阳光眷顾的草坪,像他们并肩走过的原野。这就是目的地了。他知道那支舞,她一定会跳吉赛尔。   她曾说过永不再跳。   他没有转过头,心中有强烈的震惊,却又在一瞬间醒悟过来,觉得一切理所当然,他曾经捡到过一个笔记本,还是在初中的时候。他把车锁好。   白朱随之跳下车,牵上他递过来的手,走上草坪,昨日重现。   他的生命一度蒙上了沉重的灰色,因为突如其来的病祸。是她的来临,让一切鲜明起来。   2   白朱幻想过宁袭在央戏四年该有的样子。   她仰头看走在自己身边的人。记忆中白衬衫的少年忽而挺拔立体起来。那棵扎根在她心中的小苗子,因为四年雨水的匮乏和风大,早就快要干枯而死,被连根拔起了。许多个夜晚,她就着那张偷来的照片汲取养料,勤勤恳恳像个农人,又战战兢兢不敢加多了水,禾苗过涝死。   四年里她没有关注过宁袭的消息,她知道他必定优秀,各种社交渠道发达,怎么都有办法关怀他。可她像个笨拙的农人,恪守自己的本分。   她在漫长的幻想和克制的思念中保留自己最后的骄傲。   发生在宁袭身上的变化动人而有趣,这样安静走路的时刻,白朱反复把玩这种变化,顺着这些变化的脉络猜想他经历过的事。大脑活泛起来,她的眼睛也不自觉地十分有神采。   宁袭脖子上挂着相机,是莱卡的胶片机,是戏剧团一位老先生的心头好。那位酷爱胶片与摄影的老先生,提起这款相机,年过七十的老人,笑得仍像个赤诚的孩子。他在宁袭手术前夕独自前往,探望自己非常欣赏的后辈。   宁袭的眼睛注视着白朱,为她脸上生动的表情感染,本来在相机上抚摸的手已经按下了快门。快门咔嚓响的那一刻,他听见了自己心跳的声音,因而小心压抑自己的呼吸,甚至担心手抖,把照片拍糊了。   老先生苍老如雪松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我啊,半辈子和戏剧打交道,不得不退居二线搞教学,让年轻人施展手脚。”   他那双爬满皱纹的双手抚摸着莱卡流畅的机身,黑色的金属外壳在灯光下有蛊惑人心的魔力,“但摄影嘛,老头子还可以玩几年,有卷胶片的力气就行!”   他说着,和蔼地笑了起来,“这家伙我宝贝着呢,在物质匮乏的年代,省吃俭用攒了大半年才买到了它。”   宁袭点头,看着老先生的手一遍遍摩擦着莱卡独有的标志。每个摄影爱好者都幻想着拥有一台莱卡。在电子信息发达的新时代,这款胶片机已经停产了。   但老先生把他送给了宁袭。他拍着学生因为病痛折磨而瘦削下来的肩膀,说:“我最宝贵的相机交给你啦!”   宁袭惊讶抬头。爷爷和老先生私交极好,凭借着两人惺惺相惜又相看两厌的交情,也没能借来这部相机玩上一玩,念叨着和他抱怨了好多年。   “你可是第二个摸上这台相机的人,”老先生牵着宁袭的手抚摸机身,“我们这些热爱戏剧的人,在别人的故事里加速度地生活着,那是有别于现实世界的、另一种意义上的平行时空。我们演绎着戏剧,我们作为那个世界的载体,通过言语、表情、动作寻找两个时空微妙的联系,借此来窥探我们的生活。某种意义上来说,戏剧是我们第三只眼。而摄影呢,就是我的第四只眼。”   两只手,一年老一年轻,一只手显出岁月的痕迹和智慧,一只手则刚刚触摸到世事的无常与诡谲,跨过时间的沟壑交叠在一起。老先生的手覆盖在宁袭的手上,带动着宁袭的手摁在快门键上。   咔嚓一声的清响,这些天以来,宁袭一直理智地处理生病这个事实,他冷静地告知父母亲友,冷静地配合治疗,甚至冷静地考虑手术失败后自己的事业,可能面临的困境和化解困境的方法。自小接受的教育和性格中天然的成分,都让他下意识做出最合理最直接的决定。   可这一刻,他眼眶毫无征兆地红了。   他甚至不得不紧绷起全身的肌肉,才能克制来自骨骼的战栗,才能保持表情的完整,才能不手抖摔坏手中的相机。他张着嘴,用力地呼吸,每一次呼吸都在反复拉扯着灵魂。   老先生察觉到宁袭暗潮汹涌的情绪,空着的那只手用力地抓紧他的掌心,“我最爱听快门的声响啦!顶像一件瓷器打碎时被迫发出的声音。而摄影,包括戏剧,本身就是一个打破再重组的过程。\"   \"像刚刚你按下快门,就走进了一个场景,同时因为你的到来,场景遭到破坏。如何在这个过程中全身而退,还原场景的本真,并适度体现你的到来与情绪,就是我这么多年一直在做的事。人生就如同一次戏剧表演,一次摄影,一次加速度逃离,我们都得死。在毁灭的痛苦中诗意地活着,生与死之间,我们要经历还有很多。”   宁袭被老先生话语中沉痛的情绪灼伤,发不出一语,只能用力地、一笔一划地、虔诚地、在心上刻写他的话,留待他日开启智慧。   “热爱戏剧的人,都怀揣着对人世的好奇、热爱、诚恳。作为你的老师,我希望你在戏剧演绎中学到的,不仅仅是如何演活一个人物角色,,如何获得世人的赞誉与肯定,这其中最关隘的核心是,你能通过戏剧更加深刻地认识这个世界。它不好也不坏,不冷漠也不热情,最公平也最偏心,微妙的平衡是一种艺术,而维持平衡的能力取决于你。”   “孩子,你可能会因为失去戏剧表演的机会而伤心,但你不可在自怜自艾中沉湎。戏剧只是你生活的一种方式,这不长不短的人生,你要随时准备着以另一种方式,卷土重来。   \"我老了,但给你我永远的祝福。”   那是宁袭人生中拍摄的第一张照片,在此之前,他从未对摄影产生过欣赏以外的好奇,更不要说是尝试。他的人生总是这样,按照自己规划的方向日夜不停歇地前行,毫不犹豫,内心坦荡而坚定。   后来老师把冲刷出来的照片寄给了他。黑白色调里,两只交握的手掌,是不同年龄的两个人对无奈生命沉默的反抗。   他心里时常有一股火,热烈地燃烧着他,为了克制这种疯狂的情绪,他面上经常似坚冰。他是笃定的,骄傲的,因而时常沉默。生命中仅有的三次意外,一是初中捡到的日记本,二是疾病,三是白朱固执又温柔的爱。   宁袭的脚步未停,手腕用劲,用风衣把白朱裹进自己的怀里。   白朱的后背抵在宁袭温热的胸膛上,她发出悦耳的笑声。有调皮的发丝从她的发髻上散落下来,她被风挠得很痒,越发笑得开心,把身体用力地缩进他的怀里,还嬉笑着把风衣上的扣子一颗颗扣上。   宛若生长在了一起。白朱因为自己的联想笑靥越发明亮起来。   “朱。”   宁袭叫她,他目前只打开了一点声带,发出这么短促的音节,喉咙已是一阵刺痛。   白朱闻声,眸光惊喜地转头回视宁袭,无声地询问。   宁袭在她转过头来的一瞬间摁下了快门,很清脆的声响,不是瓷器碎了,是心跳。   回去的那天晚上,两人走进暗房,宁袭手把手教白朱如何让底片显影,用哪种试剂,这个过程让白朱心跳不已。而即将拥有一张两人合照的事实又让她小心谨慎地认真学习,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毁了底片。   高高的青天里,风吹出好看的云纹,而两个人热恋中的人,全心全意地只看着彼此。女孩儿仰着头,一脸的仰慕与欢喜,而男孩微低着眉,强装镇定又流露出孩童般的天真,而这一切被胶片的质感巧妙地演绎。   他们把照片放进钱夹里,收在上衣口袋里。两颗心脏无比贴近的距离。   3   白朱早上是被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闹醒的,她迷迷糊糊伸手接起电话,看到导师名字的瞬间,清醒。   导师催她回去了。   白朱攥着手机,套上拖鞋,快步跑过走廊,敲醒了宁袭的房门。   门是开着的。   白朱犹豫了片刻,还是推开了房门。如果宁袭没起,她就可以看到他睡觉的样子了,她抱着这样的念头进屋,可床上没有人的身形,洗手间里传来了声响。   宁袭刚刚在刷牙,没办法去开门,这时近处听见白朱的脚步声,招手示意白朱进来。   近距离看宁袭,白朱的脸不受控制地红了,一半是为自己羞赧的心思,一半是为宁袭的颜值。昨晚,白朱把照片举得高高的,对着卧室里的灯光,旋转,看光线在宁袭的眉眼间浅薄地流转,是这样进入梦乡的。   梦前见,梦中见,梦醒见。   他瓜分她一天中寸寸的时间。   宁袭穿着深蓝色的丝绸睡衣,领口松散地开着,露出漂亮的锁骨和一小块肉色的胸膛,又半遮半掩,丝绸的面料柔滑,在灯光下泛出温润的光泽。有水珠顺着他刀削般的五官缓缓流淌下来,流过脖颈上最写意的喉结,最后隐进腹部。   那滴水珠像一首长诗,在他的身体上吟诵时而舒缓时而激越的字句,又戛然而止。   宁袭揉了揉白朱的头顶,一面取过毛巾擦拭,无声询问白朱什么事。   白朱的视线停留在宁袭脸上还没来得剃的胡茬,惊讶地睁大了眼,又随即释然。虽然在中学课本里学过男性女性的生理区别,可亲眼看到还是有些不可思议。   记忆中那个爱穿白衬衫的少年也长胡子了!   她有些好奇地伸出手,想摸摸那短促的茬茬,害羞得指尖都燃起火来。   宁袭挑眉,低头,把下巴凑到白朱的手边,眼含戏谑。   白朱猝不及防摸上,像被闪电电了一下,快速地缩回手。宁袭无声闷笑,胸膛都愉悦地颤动着,白朱羞恼地瞪视他,不服气地用手指细细地摸着他的胡须,一瞬间紧绷的背脊终于放松下来。   她本来以为男人的胡须会硬得扎手,但他的很软,她的心上忽而有一地柔软的青草冒出头来,轻挠着她心脏。   宁袭的视线垂落在白朱手里握着的手机,白朱这才想起。   \"我得回学校了,导师正在开展的一个项目缺人。\"   宁袭点点头,转过身刮胡子。   好冷漠。   白朱心里嘀咕,默默回房间收拾东西。   开车去机场的路上,白朱间或扭过头观察宁袭的神色,早上过后宁袭就一直面无表情,好像又回到了高中她经常远远观望的那个人。她的手不自觉地握紧,又松开,模仿着心脏的节律。   白朱不得不挺直脖子,才能掩饰自己的失落以及身体里的乏力。她心里软塌塌地要下雨了。   下车的时候,宁袭把行李都拿在自己手里,还有一些宁妈妈给的礼物。白朱走在宁袭身侧。两人衣肘摩擦,白朱手指动了动,还是没勇气主动牵他的手。   宁袭无奈叹气,一把握住了白朱的手,看来要让白朱信赖他还得有很长的一个过程。他何尝不想挽留白朱,可没有确切的理由。   两人一直沉默无话地等登机提示,但默契地牢牢握住对方的手。在分别的最后关头,白朱抬眼,眸光闪烁地看着宁袭,宁袭伸出手抱住白朱,他读到了她眼睛里的期待。   在少女额头留下温热的一吻,又顺着额头的弧度吻上了她浓密的发端,最后在脆弱的脖颈留下无声的慨叹。   要不是隔一天需要去医院检查喉部发声情况,真想不管不顾去跟着她去她的大学看看,是怎么样的一个地方滋养着她天真、纯美、热情依旧。   白朱的呼吸轻轻地打在宁袭的耳垂上,总是有这样无言的时刻,似乎一切的言语都虚弱苍白,不足以打破这宽广的沉默。她后悔刚刚自己怎么不再勇敢一点,就不必浪费这些宝贵的共处时间。   \"小王子,小仙女会飞过来看你的。\"她说完,在耳垂上留下一吻,就头也不回的离开,以至于她没能看见他食指轻点太阳穴,那是手语的\"我想你\"。   宁袭一直以为自己所有热烈的感情都奉献给了戏剧舞台,现实生活中自己冷漠无情,第一次清楚地感受到离别的伤感是因为白朱。他的心里腾起一股伤痛,漫长的年月里他解读出它的名字叫相思。   他紧抿唇角,轻咬住牙关,生出一股冲动。他掏出手机,打下这段话。   \"想和你生活在古老胶片照相的时代——   光圈小,成影慢,需要漫长的曝光时间。   我和你并肩坐在镜头前,一坐就是十几个小时,并不觉得疲累。   如果要拍摄我们的一个拥抱,那简直好极了。   我可以名正言顺地抱着你不放手。   亲吻呢,亲吻也很美妙。   近距离注视着你眼睛,可以谙熟你睫毛的长度。皮肤可以记住你脸颊的温度,而嘴唇可以描摹你完美的唇形。   我的手表也慢下来,因为你的缘故。\"   而白朱坐在飞机上,想着怎么才能快速结束项目,回来找他,下飞机又因为宁袭的短信而脸红心跳,却没有料到不久后,会在G市\"偶遇\"一位故人。   隔山隔海,恰为故人来。 ☆、让她走   1   十一月,白朱被迫迎接了一个老朋友。   事实上,他们算不得朋友,说敌人也过分,横亘在两人之间的人和事,堆叠起来,像一堆沉默的庞大塑料,话语被海绵般的高大墙壁隔断,只能依稀听见来自对方世界微弱的声频与电流,足以让自己颤栗。   十一月,秋天的萧索浓郁被这种铺天盖地的绿色扶着腰推开,阳光古老得像中世纪的产物,透过橡树巨大的树冠倾倒下来,空气也甜柔得可爱,少女在校园里倒退着走着,穿着姜黄色棉布长裙,本应该点缀在脖颈上的小熊丝巾,被主人调皮地系在腰间,显出大自然的野趣来。   从倒退的街景的视角看过去,少女体形纤秾匀称,提着木藤编织的复古包,长裙在脚踝处分散开,做出垂穗感,那里有块黑色的痕迹若隐若现,在春风般纯净的身体中剥离出一股冷峭,又糅合在裙摆起伏之间,显出立体丰富的美感来。   她举着手机拍摄自行车车轮的转动,被割碎的阳光剪影,拍摄排排橡树中一棵不合时宜的枯木,拍摄坐在浓荫深处写生的一群小学生,因为角度不时变化的原因,她不停地转过身体和脚跟,往往一个脚步还没有落地生根,下一个脚步就欢呼着追赶上来,牵起她裙摆的重心,让她转弯。   像一块置放在草坪中央的日晷,随着太阳而变幻着投掷在日晷上阴影的角度、宽度和纹路。   是正在和宁袭视频通话的白朱。   “G市的秋天就是这样暧昧的一个季节,”白朱说着,微拧着眉毛,在空白的大脑里打捞合适的表达,“夏天清晰的痕迹还没能被温度晕染开,燥热得听得到蝉鸣,说起来G市的蝉最可怜,从四月份就扯着嗓子聒噪到十二月,中间没有休息的余地。而金黄色的落叶大概还装在圣诞老人红色的大背包里。”   她笑起来,很是愉悦,缝隙里的光在她眉眼间跳跃。   白朱纵身闪进树冠深处,踮起脚把手机放进层层蝉鸣,“喏!给你听G市独一份的蝉鸣。”   隔着细微的电流声,笑意拖曳着巨大的树影、高低起伏的蝉叫声,像块黄糖被小火煎开,化成甜甜热热的汁水,宁袭听得心脏紧缩,俯身捡拾地上梧桐的落叶,笑着问白朱:“那我给你寄B市的秋天过来?”小姑娘的头发长长了不少。   白朱眯起眼,“最好把你一起打包。”   她说着这些俏皮话,不像一开始那样脸红心跳。自从一个多月前从B市回来,两人每天都会保持一个小时的视频通话,从不间断。而宁袭的咽喉状况也在逐渐好转,从一开始只能发单音节,到现在偶尔也可以说长句了,只是音色再不复年轻人应有的清澈醇亮。   宁袭眸光一闪,并不回答。他的恢复情况见好,不需要频繁的复查,正考虑过几天给小姑娘一个惊喜。   白朱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辅导员突然给她打电话,匆忙间她挂断和宁袭的视频电话。这样的情况显然不是第一次发生,宁袭握着手机无声等了一会儿,见白朱没有再打过来,于是穿过花园,回到书房处理事务。   按照辅导员指示,白朱来到行政楼下的咖啡店,早有个背影美好的女子等在门口,在深绿色的布景里旗帜鲜明。她的直觉明白地告诉她,就是这个人了。   白朱心里不安地躁动着,似乎有什么即将破水而出,拥有海里鲸鱼巨大的身影。而它一时潜进水里,一时摇摆它嚣张的尾巴,她确信这个人的到来必将是不平凡的。   那女子似乎正专心致志地盯着咖啡店门廊处悬挂着的风铃,白朱放慢脚步的同时,仔细琢磨来人的身份,整理着目前得到的信息——年龄相仿,不知道自己的联系方式,做事单刀直入得坦率,会是谁呢?   脑中那条鲸鱼的背脊忽而在阳光下一闪,露出光滑的背脊和漂亮的鱼尾,真相呼之欲出。白朱正要出声询问,女子已经察觉到来人,转过身来,像鲸鱼甩尾一样利落优雅的转身,晃得白朱眼前一阵眩晕。   海平面浩瀚的光斑里钻出一条鲸鱼来,所有的灿烂都被瞬间打破。   “好久不见。我是白葭。”   她优雅得笑着,在白朱愣怔的瞬间已经走到她的面前,伸出莹白细腻的手,盈盈站定。   白朱心神震颤,面上却不显露出一分,她仓促间捏出一个得体的笑容,和对面的女子握手。   和宁袭重逢以来,她一直刻意地忽视白葭的存在,像是把这么个人以及有关她的一切都团成一团含义不明的混沌物块,堆放在记忆最边角。即使这样,她的存在依旧如此顽固,每每梦醒白朱都神经质地翻看着手机里的短讯和通话记录,以此划分出现实与虚幻的界限。   白朱总害怕一觉醒来,自己就回到了那个荒唐的车站,如她北上的火车里那场梦,梦里总唱着邈远的歌谣:“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横亘在两人之间薄而脆弱的那堵塑料墙,因为白葭的到来,摇摇晃晃地斜倒在地上,悄无声息,惊不起一粒灰尘。   白朱的心里早已经天翻地覆,她不得不狼狈地承认,这么多年,她从没有放下过她。昨日老死如黄昏,今朝酒醒又一轮。故事的结局早就在多年前书写下暗纹,等待着时机一到,就浮出水面。   她只得沉默,沉默是最坚实的武器,足以弥补一切虚无的空旷。   她感到自己的意识剥离成几块独有意识的成分,一块神经紧绷,警惕着眼前人的发难;一块被空投进往事的泥淖中,痛苦地挣扎;一块奇怪地保持着理智,揪住白葭话头里的不妥当,心想一直是自己阴暗地窥探着她,像个黑夜里守着不熄灭的烛火的盲人,循着边角的温度触摸她的掌纹,这单方面开启的战争,谈什么“好久不见”。   2   “我知道你,”白葭坐在十一月飒飒的风景里,开口却是斑斑驳驳的痕迹,仿佛有什么随着她的发声碎掉了,“在我成长的道路中,你就像个趴在我身上的幽灵,你一直如影随形。”   白朱抚摸着咖啡杯边缘的手指轻微地颤了颤,对面的人熟悉又陌生。她的指尖阵阵发凉,匆促的握手发挥了持久的威力,她摸到来自另一个少女浸凉的体温,瘦弱的骨骼像打捞了寒夜里的月色,凉得她心头战栗。她不得不借由一些小动作来转移指尖残留的触感。   又来了,白朱想,听到白葭开口的那一刻,她的手指就被冻住了。   第一次这般直面白葭的声音。很奇特的一种感觉,白朱皱着眉分析,在到达耳蜗之前,就有一双隐性的大手剔除了其中的生命力,手法干净。   她的发音有着奇异的美感,音色不甜腻不刺耳,语调不低沉不高亢,层层叠叠地穿透空气,抽丝剥茧地呈现,像是深海里的鲸鱼发出的低频率,每个字都藕断丝连地排列在一起,明明近在耳边,却又邈远如云端。   任何一个听过她声音的人都会模糊她的美貌。   但这不该是公主应该有的声音,白朱想。在弯弯曲曲的记忆宫殿盲人般地走着,凭着敏锐的嗅觉,白朱找到那个黑盒子,里面一直住着个好命的公主,她每次经过都遏止不住心里蔓延的嫉妒。可公主并不如她想象的无忧无虑。   白朱抿着唇角,不发一语,审慎的态度。   对面的人轻笑一声,空气的波纹无声跌宕。恍惚间让白朱看见了那个一身冷峭的中年男子,她这才注意到白葭的唇峰薄得像一把尖刀。白葭面前的咖啡没有动过。   “不知如何说起,就像两个贴面跳舞的人,”白葭的双手轻巧地交握,“我和你。明明目不转睛地盯视着对方,你来我往地窥探着彼此,却还是扯不下覆盖在脸上的面具。……你似乎很喜欢穿棉质长裙。”   白朱目光沉沉,里面翻搅着情绪,“你也很喜欢丝质面料。”顺滑的皮囊包裹着锋利的刀。   “你喜欢白色的一切。”白葭吐字轻慢,粉红色的嘴唇像蚌肉吞吐。   “你喜欢草莓味的冰激凌。”针锋相对突兀得和谐。扭曲的亲密让她们看到了对方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胡思乱想地随写。”   “控制情绪的波动”   “堂吉诃德。”   “朱丽叶。”   白葭/白朱:“宁袭。”   异口同声。   唇枪舌战交锋的一瞬间,两人脸上的面具同时脱落,在寂静的空间里发出清脆的声响。话题诡异地重叠、盘旋、纠缠,过往是拖地的铁链,把两个性格迥异的女孩子密密捆绑。   她们目不转睛地瞪视,神经崩断,硝烟腾起。直到身体里的空气被榨干,才恢复呼吸的自觉,一点点地捡拾起断裂的神经,竟是不约而同地微笑起来。   “你和我想象中的不一样,”白朱开口,她仔细地盘查白葭脸上微小的变化。   “你也和我想象的不一样。”   又要陷入怪圈,两人明智地选择低头啜饮一口咖啡。有些凉了。   两人付款后,沿着校道不快不慢地散步。余光里两人都不动声色地打量彼此。   这片刻的安静让白朱产生了一种错觉,若不是拦在两人之间的人事太陡峭了,或许两人可以成为朋友的。可爱情的对峙、血缘的黏腻、畸形的嫉妒让她们过早地尝到人世间的苦味,心里已经如此苍老,日日划桨,泅渡自己,哪有力气宽怀别人。   “你为什么会突然来见我?”白朱总是有一种在冻土里拔地而起的勇气,她开口问出自己的疑惑,如此费力地来到一个陌生的城市,莽撞的天真。   白葭那独特的音色平平仄仄地起伏着,远处有几只山雀从一枝树冠落到另一只树冠。   “想来见见他心目中的小仙女……”   有一辆车擦身而过,走在外道的白朱下意识地用身体挡住了白葭,是保护的姿势。   白葭心里划过一阵刺痛,她控制住眼睛的酸涩,仰着脖子吸气,“‘新鲜、干净、不染尘埃,无比的热忱与勇气,’你确如他所言。”白朱的善意触碰到了她内心的痛点,人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对熟人热络不起来,却可以对着陌生人滔滔不绝,白朱介于两者之间。   白葭上下嘴唇翻动着,似乎要把蚌壳里所有的珍珠都吐出来,带来剥离血肉的疼痛,“也不枉费我对你耿耿于怀多年,你的确值得我这份嫉妒。我嫉妒你,从第一眼见到你,嫉妒就扎根在我的心底——嫉妒你游离于世俗的傲慢,嫉妒你显而易见的忧郁,嫉妒你唾手可得的爱。”   白朱想笑,但抽不出多余的力气。多么熟悉的自我剖白,那些个情绪疯狂滋生的夜晚,她也这样一面列数着不幸,一面唾弃自己的龌龊心思。   她们有着相似的眉眼、一半相同的基因,流着泪把对方当作镜子,光线照进来,反射的都是黑暗。   “我原以为你得到了我求不得的一切,亲密的父女关系,美好的恋情,率真的天性。”白朱讷讷开口。   “白乔峰,也就是我们的爸爸,”白葭停顿了一下,发现白朱没有任何惊讶,接着说道,“我是被老一辈的人带大的,直到四岁我才第一次见到他,他甚至不肯抱我,因为——”   白朱眉尖紧蹙,隔雾看花的自己。   “在那之前,他根本不知道我的存在。”   3   “因为——在此之前,他不知道他有个女儿。”   白葭说这句话的时候,正漫步下一道阶梯,紫荆花水红色的花瓣铺满了一地,她若无其事地踩过。她的语气始终波澜不惊,那把好嗓子里,住着深蓝的海水,不管外界摇晃,她的嗓子似乎都生不出一丝皱纹。   她说话像隐性人,但走路相反,总是轻微昂首,美目顾盼,高跟鞋叩击着地板。   被震慑住的白朱脚步迟缓。少女远去的背影袅袅,斑驳的树影爬满了她露背长裙的边边角角,丝质面料摩擦着阳光上下耸动,真是一头鲸,一头优雅的白色座头鲸,白朱走神地想。一面走神,下意识地迈步追上去。   分割的光线,错落的心事。   两人又重新并肩走着。白朱张了张口,想问的更详细一点,为那句意味不明的表述。但阴影从白葭裸露的肩胛移上白朱的肺部,她张了张嘴,发出一声咳嗽。   “你知道,他总像大海,浩瀚奔涌前行,而我……”   她的声音变沙哑了,有颗粒感在时光的河床被涓涓冲刷,沙沙沙沙沙——   白朱转头,只来得及看清楚白葭眼睛里一闪而过的亮光。他,是在说那个男人吧,像大海?像出鞘的寒刀吧,她在心里反驳道,阳光真刺眼,这可是秋天啦!   “而我,我是海底死亡的珊瑚,以沉珂的遗体,阻碍他千年的道路。”   越来越奇怪了。既然他不知道你的存在,你的存在对他就不构成阻碍。   这时目视前方的白葭突然转过头来,娇妍的嘴唇上下开合,白朱所有的注意力都被那两瓣薄唇吸引,恍惚间,那声音从鲸鱼栖息地发出,穿透海沟的幽暗,带着绝望、痛苦、悲哀的情绪,在白朱耳边轻轻炸响——“所以我爱他,所以我离开他。”   两人对视,又是长久的沉默。   眼前的影像突然剧烈地抖动起来,像是古老的黑白电视机接触不良的信号,画面一度粗糙,白朱看见有另一个人平行地走进了对面人的身体,她苍老、疲惫、沉重,脸上都是沟壑,只有一双眼睛清亮得如同两道伤口。她醒悟过来,话题早已经转换,她说的是宁袭,原来,原来是她和宁袭分的手。那么,那么……白朱脑中乱糟糟的,她也不知道自己能得出什么模糊的答案。   有一点是清晰的,就如同早早生发的恋情一样,他们的爱情也早早地夭折了,连同她的声音,一并去世了。她不过是一只失恋的夜莺,在歌唱疲惫的过去。   她不需要做什么,只需要做个安静的倾听者,白朱明白,白葭此行更大的意义是告别。   白葭继续说着:“年少的阴影和残缺是终生的,我没能从父母那里得到的温暖,在其后的时间里,我扭曲着自己找回来。”她的声音摇摇晃晃,又是那种低频率,空中的气流被打散,“我第一次见他,四岁那年,他矜贵得像个小王子,噗。”   她自顾自笑出了声,“童话书里的那种。我坐在一堆复杂的裙子里发脾气,撇着嘴砸烂了手边的几个花瓶,奶妈战战兢兢的,不敢上前。”   “哦,我没有妈妈。”她平静地补充道。   白朱默然,看出她没有深入解释的意图,按捺住自己膨胀的好奇心。她以为的公主,原是一条孤独航游的鲸鱼。她在白葭的叙述中脑补出小时候的宁袭,以及两人初次的见面。   唇红齿白的小宁袭,穿着白色小西服,小大人似地板着脸,轻轻挣脱方阿姨的手,对着哭得哽咽的四岁小女孩儿递出一方手帕。   白葭费劲地哭着,挥舞着还有婴儿肥的胖手,撕扯身上层层叠叠的公主裙,突然闻到一股清浅的香味,愣愣抬头,看见一个好看的小哥哥,狭长的眼眸消融四月的杏花雨。她突然止住了哭声,只剩下胸腔不消停地起伏着。   幼小的女孩第一次学会了害羞,学会了克制自己的情绪,因为那样是丑的,是不乖的,她希望小哥哥喜欢她。所以哭声戛然而止,像一个表演闹剧的小丑被掐住了脖子,白葭结束了这场引人注目的哭闹。想要引来的人安坐在楼上的书房,只有一个好看得过分的小哥哥不经意充当了观众。   可她刚刚哭得太用力了,拼命克制,到头来打出一个响亮的哭嗝。   良好的教养让宁袭没有一丝嘲笑,他只是固执地维持着递手帕的姿势。   白葭接过来,低下头飞速地擦拭脸蛋儿。奶妈看见小公主不哭了,想上前捡起掉落一地的衣物。白葭却误以为她要抢走小哥哥,气势汹汹地瞪了她一眼,手脚并用,要扑到宁袭的身上,又被什么东西绊住脚,没跑几步,就摔倒在沙发上。   宁袭见刚刚才止住哭声的小女孩儿,瘪瘪嘴又要哭,开口,冷冷淡淡的音色,“不哭。”   白葭抬眼,快要溢出眼眶的泪珠就自然地止住了,张开手要抱抱。宁袭没有理会,坐到白葭的身边,手指一搭一扣,就扎好了一个蝴蝶结。   原来她刚刚踩住的是自己的腰带,白葭翘着嘴想,小手已经摸上了背后的蝴蝶结,雪纺的蝴蝶结柔柔的可爱,她突然觉得这烦人的裙子也可爱起来。   “就是这样糟糕的开始,”白葭总结到,“我初次见他,就是十足野蛮任性,而他始终那么绅士。不管后来我如何学着讨人喜欢,我在他心目中,永远是坐在空荡荡大房子里打哭嗝的四岁小女孩,笨拙得厉害。”   “……那?”   “那他为什么会和我在一起?我是白葭,我总有办法得到我想要的爱,尽管那只是个空空的模具。”她终于眉目飞扬起来,笑容中有凉薄的快意,那层裹在她声音外的面纱终于松了。   “我耍了个心机,高二那年,我转到Z中不久,一个晚上。我说不舒服,让宁袭晚自习后送我回寝室,他答应了。我和他走在人群的最后,然后!”   “然后?!你?!”白朱按捺不住喉咙里的尖叫。   分不清是哪个人的声音,或许没有人说话,或许树叶、风、土壤都在说话,但她们都清清楚楚地听到了接下来的那句话。   “我和他告白了。”    ☆、寻人启事   1   白朱张了张口,簌簌的风灌进来,像一把利剑。她哑口无言。想说些什么打破这荒唐的沉默,最后张皇地转过头,她的视线无辜地落在地上的一朵残破的落花的花蕊上。   她知道后续,连贯上她现在听到的,和那时她在办公室外听到的,她拼凑出事情的始末。   愤怒吗?   不为她自己。   伤心吗?   稀释过的。   更多的是震惊与讶异,她从没有想过用这种方式得到宁袭,近乎原始的侵略,蛮横又聪明。   她的暗恋一直很安静,神圣无洁,像是供奉在天上的月亮。她为宁袭感到愤怒,愤怒她亵渎了他,那个穿着白衬衫一身诗意的少年。她又为自己感到伤心,为着保护她的缘故,他居然就这样和她在一起了!那她的暗恋呢,无处安放的暗恋呢,在她踮起脚小心擦拭教室窗台的玻璃的时候,悄无声息地碎了。   白朱转过头,眼眶全红了,热辣的泪水从四处漫上来,她被汹涌的潮湿的情绪埋葬。   白葭看着白朱,垂落在身侧的手掌张了张,像隔着空气用五根手指梳理白朱的情绪,但她只是抓握了一下滑腻的裙摆,微仰着头,神色冷漠,两瓣嘴唇天生带着讥诮的弧度。   白朱整张脸微红,微微喘着气,想要调整呼吸,胸膛如失效的弹簧。她的伤心很朦胧,莹玉脸庞的形状幻化成她眼中没能落下的泪滴。   “你……”   她发出一个破碎的音节,被灌进来的风呛住,狼狈地咳嗽。白朱弯下腰,脑中电光火石,突然闪现出白葭那莫名其妙的一句话——“我是海底的死亡珊瑚,以沉珂的遗体,阻碍他千年的道路。所以我爱他,所以我离开他。”   在她痛苦的咳嗽声中,那幽远如海底发出的声音又响起来了。   白葭自上而下俯视着白朱,薄薄的嘴唇快速地启动着,面上的表情像一块完整的模具。那模具是岁月一点点打磨的,悄无声息,天衣无缝,无往不利。她说着卑微的话,可高傲。   “白朱,”她叫她,叫得白朱定定地看住白葭。   空气中分明有人在哭。   两个人的哭声。   白朱有一瞬间想,原来鲸鱼的哭声也是低频率的,不能被普通人听到。   “你在我辉煌灿烂的时候看到的我,并不是真的我,它只是寄居在我身体里的妖怪。而本能的我一直虚弱的反抗着,她悲伤、脆弱、怪诞、不配得到爱。”   白朱伸出手,想碰碰这副冷漠的躯壳,“那么现在是你的本我在和我对话吗?”   白葭清淡颔首。白朱抓住了她,非常用劲,捏得白葭的骨头都凸出。白葭的视线扫过两人交握的手,眉头微微动了动,听凭了白朱的善意,自顾自说着。   “和他在一起,我无时无刻不警惕着本我的到来。那是根植在我身体的东西,我捉不住它,它随时跳出来,喜怒无常,爱捉弄人,惯用的招数就是……”她停顿了片刻,试图找出浅显易懂的表达,“躲在一旁,给我变好的希望,睁着眼看我兴奋地迈步上天堂,却又虎视眈眈,在最后一步阶梯,把我扑倒,掉进无数个地狱。”   她舔舔嘴唇,这时候才像个有生气的人。   “就是这样。我是我自己最可怕的敌人。当我深受家人疼爱的时候,它跳出来,告诉我的出生甚至不是父亲的意愿;当我努力想讨父亲的欢心,它跳出来,弄坏了他心爱的项链;当我想要得到一个少年的爱,带着少女的娇俏,它跳出来……他吝惜给我一个吻。”   在白朱和白葭交颈的当口,那被迫安放在白朱肩头的发出一声叹息,带来白朱胸口的共鸣。她紧紧地抱着白葭,抱着这个有一半相同血缘的人,每一道骨骼都勒紧,发出嘎吱嘎吱的清响。   她抱着她,像抱着另一个自己。她们是如此的相似。她毫不怀疑这个女子对宁袭的爱和自己的一样多。   “现在我累了,不想和它斗争,甘心和它待在阴暗的角落里,陪它嬉戏,享受片刻的平静。”   白葭把僵硬的脖颈缓缓地放下来,她一个人孤独地生活了好久,久违的拥抱让她有些不习惯。她呢喃着,疑惑地像个孩子,似乎被这个难题为难了好久,终于找到了可供她安心提问的人,她的声音有股滞涩的低哑,“爱一个人就是这么难过的事吗?就像心里被挖掉了一大块,我伸出手想揉一揉,又摸不到它的所在。它好奇怪。”   “不是的不是的,”白朱的手努力收拢,她慌乱地摇头,眼里氤氲的雾气终于化成雨,一滴滴,顺着白葭裸露的背部滑下,像千沟和万壑。她抱着怀里的这个小公主,也想像宁袭那样,坐到她的身后,替她栓好一个蝴蝶结。   “不是的,不是的,作为给予爱的一方,不是宁袭需要我,从我这里得到了什么,事实上,是我!是我疯狂地渴求他,他的存在对我来说很重要。”   白葭终于找到了合适的姿势,她闭目,用自己的后脑勺抵着白朱的头发,而近在嘴唇的,是白朱颈部一块凸出的骨头。她的呼吸冰凉地刷过那突起,一遍又一遍,轻轻地。   “他像一个玻璃器皿,我把我的感情、精力、思考都存放在他那里。我所看见的这个世界,美好的或丑陋的,是他折射到我眼底,他给予我无法言说的帮助。失去他,”白朱哭得无声无息,但喘息的频率暴露了她,爱哭鬼,她抽空指责自己。   “失去他,失去爱,我将失去我对这个世界所有的天真、好奇、热忱、勇气,我将不再是我。”   “我必将和他一同死去。”   “我们的痛苦来源于爱,但我们的希望也来源于爱。”   白葭的嘴唇动了动,最后只是伸出一小截粉嫩的舌头,舔舐白朱身上那块凸出的骨头。她真实的体温让她有些微的真实感。   她叫她:“姐姐。”   2   路过学校的超市,白朱眼睛一亮,对白葭点头示意,就小步跑了进去。   白葭站在斑驳的树影之下,眉眼惶惑地看了左右一眼,没人。她的肩胛骨不安地抖动着,像一只脆弱的被雨打湿了翅膀的蝴蝶,她吐出一口气,两手交叉着,慢慢地把自己环抱住,指尖颤抖着抚摸上肩胛骨,那里似乎还残留着白朱的体温。   她被自己手指的凉意激得毛孔直立,抬眼正看见白朱在付款结账,装作若无其事,结束了这个短暂的拥抱。   她看见白朱小步跑过来,金灿灿的阳光在她眉角眼梢跳跃着,像极了一个误入凡尘的仙女,晶莹鲜亮。   “给你,大白兔奶糖。”   白朱双手递过装满了糖果的袋子,白色的兔子龇着牙笑。袋子里还有两瓶冰水,白朱取出一瓶,用动作询问白葭,白葭摇头,她就自己拧开喝了一口。   白葭定定地瞪视白朱——她的眼眶分明还是红的,却试图安慰别人,那个小怪物又大笑着跳出来了!白葭全身绷直,声线发紧,“我回去了。”   白朱点头,率先迈步往前走,“我送你。”   “不。”不要对我好。不要戏弄我!   白朱扭过头来看她,一条漂亮的、孤独的、白色的座头鲸——据说世界上只有一只白色座头鲸,看过的人无不称之为幸运。   她用低频率的音质开口,缓慢地跟白朱告别,手里还抓着那袋大白兔奶糖。那两瓣娇美的唇上下启合着。她说:“但愿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她的视线轻飘飘的,没有重量,在白朱眼周流转。   “我第一次见你,就笃定我们有后续。你的眼睛,你有一双非常漂亮的眼睛。”   像被一双冰冷的手拂过,她的的瞳孔微微放大,努力搜寻第一次与白葭面对面的记忆,白葭以为自己深刻在心,却毫无头绪。冰水暴露在炎热的空气中,流下一串串水滴,她低头,水瓶折射出七彩的光晕,也映照出她的眼睛,那双眼睛疑惑地看着她,又被滑过的水滴搅碎。   一步上前,两人身高相仿,白葭逼视着白朱,指尖轻轻一挑,那条银质的项链就露了出来。   白朱伸手握住吊坠,对视着白葭,坚决地。   “不用紧张,”白葭耸肩,“他果然项链送给了你……他连洗澡都从不取下……”   吊坠是一尾活灵活现的小鱼,白葭手指顺着鱼尾轻按了一下,两人的视线都胶着在鱼形吊坠上。片刻后鱼身就打开了。白朱惊讶地张开了嘴,这吊坠戴在她身上四年多了,她!她从来不知道这吊坠是中空的。   这张拇指头大小的照片,躺着一个男人三缄其口的温柔,一躺就是十几年。   白朱小心翼翼地拎出那张薄薄的照片,冷灰色的背景,里面有熟悉的眉目,手撑着头,正高傲地斜视着镜头,还没能褪去笑意的唇角泄露了一两缕年轻女子的心事。含嗔带怒,欲语还休。   白葭的手终于忍不住抚摸上白朱的眼眶,那里细小的血管在搏动着。白朱快速地眨着眼,被来自另一个人稍凉的体温刺激的。白葭只是碰了碰,她想起看到这双眼睛的遥远的雨夜,喧嚣混乱,吊坠破空落地的巨响,还有他发着怒摔门而去的背影,浑身的毛孔都忍不住张开,倒退了一步。   “你说的是我的母亲?”   白葭点头,“她的眼睛很美,令我望而生畏。许多年前的雨夜,我费劲心思看到了这张照片,就知道他的温柔早就给了别人,即使我是她的女儿,也不敢妄想取代她的位置。‘鸿雁有彩笺,鱼腹有尺素。载浮载沉,山遥水阔,皆是相思意1’……他的浪漫古老而诗意。”   白朱皱着眉,照片背后有一行模糊的黑色墨迹,像是被什么打湿了。她吃力地辨认,只看得几个数字:1998/4,*于英国。   可这个吊坠分明是外公送给母亲的生日礼物,鱼同“愚”,是外婆取的字,又是怎么兜兜转转到了那个男人的手里。白朱把照片放回原位,小心合上,把坠子重新塞回衣领里。这其中的故事,牵涉到的人物,三言两语怎么说得清。白葭也是因为这张照片,对自己念念不忘多年吧。   白朱沉浸在自己的思考里,再抬头时,对面已经空无一人。环视四周,只有风翻动着一本书页,哗哗空响。   白朱一步步接近花坛,心跳就一声噪过一声,那书页的封面熟悉得刺眼。直到翻开,看见第一页用拙劣笔触写就的书信,她的脸白了又红,一边用眼睛搜寻突然消失的人,一边往包里掏手机。没有人,她掏了几次,手机都从汗湿的掌心滑落。   最后白朱勉强控制住心神,给宁袭发消息:“你见过那个笔记本?!”   她软着腿,靠着花坛蹲下,手贴上凉凉的瓷砖,试图让手心的温度降下去,可全身都像要烧起来了,盯着屏幕不敢眨眼睛。屏幕熄了又被她反复摁亮。   ……   白葭坐在一家西餐厅店,夕阳透过巨大的橱窗照射进来,在她光裸的背部上流连。桌上摆放着一束百合花。陈烈走进西餐厅看到的就是这样怪异的场景。   少女正面无表情地吃着百合花。   她的手法熟练,姿态优雅,表情淡漠,仿佛这样的事情不足为奇,她早就驾轻就熟。   白葭用两只手指捻住花瓣底部,轻轻一扯,花瓣就脱落下来。她用薄薄的唇抿住幼嫩的花尖儿,舌头一卷一舔,花瓣就被蚕食。   她毫不掩饰自己的行为,这种坦然甚至感染了身边的人,竟不会有人觉得奇怪。   “你看起来很悲伤,不是你在吃花,倒像是花在吃你。”   白葭用眼尾了了一眼对面的小男生,他穿着白色体恤,破洞牛仔裤,背着一把大提琴,有一双非常好看的眼睛,狭长深邃,眼尾明晰。   她先慢条斯理地吞下嘴里的花瓣,有一股辛甜在嘴里弥散,才慢悠悠回答:“因为花很甜。”   “那你为什么不吃糖?”男生指着桌上的一包奶糖问。桌上还摆放着半杯黑咖啡,一枚精致的海豚形状的发卡。   “会上瘾的,吃了这次糖就没有了。”   “那你为什么难过?”   “因为我喜欢的人有喜欢的人了,而他喜欢的人,让我讨厌不起来。”   \"那你喜欢我吧!\"   陈烈倾身,含住一片百合花,用那双狭长的眼睛深情地望着她。   就在不久前,他隔着川流不息的马路观察她,只看得一个巴掌大的侧脸,镶嵌在餐厅墨绿色的墙体边框里,黄昏在她身边也要蹑缩脚步,试图触摸她光裸的背部,她只是轻轻拨动,长卷如海藻的头发就流泻全身。   他对她一见倾心。   白葭审视着男孩的眼睛,半晌轻笑一声,陈烈撑着桌子,收敛着眼尾的狭长,无声坚持。他们认识不过十五分钟。他对她一无所知。   他看着女子发笑,发出大提琴般嗡鸣的声音,肩膀颤动地像带露的百合花,斜着眼睇视自己一眼,终于慢慢地贴近来,对着他的耳朵呵气如语。他的耳朵一下就烧起来了。   \"你会后悔的。\"她说着,头半偏,叼走了他含在唇齿间的花瓣。距离几近亲吻。她像一头优雅的鲸,轻轻甩尾,又退回海水里。   又是怪物的一个游戏吗。   那来吧。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出处不明。 ☆、很高兴认识你   1   “十六岁的白衣少年:   我把这封信写在日记本的第一页,这实在是有些羞人的事,好在你永远不会看见。   不!这世界上应该有两个你,少年A意气风发地活在现实,少年B蹑手蹑脚地藏在我的心里,而我将永不说出少年A的名字。每当夜晚来临,我在此给少年B写信,写一个少女忐忑的心事,你可不许偷偷取笑我,因为我害羞得厉害。   我还要告诉你关于一朵花、一条河流、一盏永不熄灭的灯带给我的思考。   夜色轻柔,祝你好梦。”   ……   白朱软着腿,靠着花坛蹲下,手贴上凉凉的瓷砖,试图让手心的温度降下去,无济于事,她的手一层层都是汗。白朱盯着屏幕不敢眨眼睛。屏幕熄了又被她反复摁亮。后来手机没电了,她就神经质地捏着日记本,也不往下翻阅。   她当然知道后面写的是什么,连它丢失,戛然而止的日期她都铭记在心。   宁袭找到白朱的时候,白朱的腿已经麻了,她一脸无措地看着大汗淋漓的宁袭,手撑着地,好一会儿都站不起来,只好翻出包里的纸巾,递给宁袭。这是她第一次看见他着急的样子 。为她着急。   宁袭喘着气,因为剧烈的奔跑,眼睛亮得骇人。他直接忽视纸巾,托着白朱的腰,把她扶抱起来。   “为什么不接电话?”他说话时声音又干又哑,喉咙火辣辣的疼。天知道他一下飞机看见白朱的消息,就不停地给白朱打电话,而机械的女声一直在提醒对方手机关机。   白朱被宁袭牵着手,慢慢活动腿部。她察觉到宁袭的怒气,尾指挠了一下他的掌心,示好道:“没电了。”   “为什么不回公寓?”宁袭努力克制住咳嗽感,长时间剧烈的奔跑让他喉咙很不舒服。他知道白朱在校外租房子住。   “我……”笔记本皮质的外壳被汗浸湿,滑腻腻的,白朱找回被宁袭几句话带偏的重点,问他:“你见过这个笔记本?”   宁袭视线极快地扫过笔记本,喉咙里的咳嗽还是咕噜一下冒出来,他点头。   白朱的脸一下就红了,“那那……”她疾走几步,有些摇摇晃晃,又被宁袭长臂一揽,拉回了身边。   “那你都看见了?”她低垂着头,害羞得耳根都红了。   宁袭的担忧这才放下去,他的小仙女傻得可爱。他扶着白朱的肩膀,白朱跟着宁袭的动作旋身,两人面对面。宁袭出其不意地吻了一下她的额角,白朱惊讶地瞪眼,慌张地用手捂住那一小块地方,要烧起来了,她还想问的话都晕乎乎地在脑袋里打转。   可不可以不要这么犯规?!白朱嘟囔:“不公平。”   “嗯?你说什么?”宁袭挑眉,声音太小听不见。有同学路过给白朱打招呼,余光都好奇地落在宁袭身上,宁袭一律冷着脸点头,顺便把白朱的手十指紧扣。   两人腻腻歪歪地回到白朱的公寓,路过保安室的时候取回了宁袭寄存的行李。白朱这才反应过来,“你什么时候决定来G市的?”   “临时决定的。”下午他结束和白朱的通话,在书房里静不下心,跟医生打过招呼就直接飞G市。   口是心非!白朱推着他进浴室,自己去准备晚餐了。   风摇晃着屋外的几棵樟树,黄昏的光线醉人的厉害,树叶能解说风的语言,白日里那些混乱不清的对白都清晰地浮现出来,她想起那个矜傲如白鲸的少女,瓜分了他的少年期,不是不嫉妒的。她抿了抿嘴,慢慢地把青瓜切成细丝。   也曾想在最青涩的年纪遇到你,与你分享青春期的苦涩与甜蜜,捧起恋人的脸颊,过两个人长长的情爱天,随手触摸到的都是记忆,没有秘密。   浴室的水声停了,宁袭把毛巾搭在头上,从身后圈住白朱。白朱紧张得把刀悬在半空中。宁袭的手在白朱的腰间一划,已经为她穿好了围腰,低笑着分开了两人相贴的上半身。   有水滴顺着宁袭的发梢流下,低落到白朱的肩窝,白朱缩了一下,为自己的遐想羞红了脸颊。   碗是宁袭洗的,他的视线瞟过流离台上摊开的菜谱,琢磨自己学做菜成功的几率,眉毛不自觉地拧紧。CD机正在播放一首弦乐四重奏《Viva La Vida》,白朱盘腿坐在地板上,犹带不可思议地翻阅笔记本,它在初三的五月丢失,她以为没有机会再找回来了。   她看得入神,没有察觉到宁袭已经来到身边,直到另一双手覆盖在她翻页的手,她才慌乱地想把本子合上,被他一句话阻止。   “是被我捡到的。”后来又被他弄丢了,他点开□□头像,放大,是一张模糊的图片。   白朱对宁袭□□头像的小圆早就谙熟于心,那么些个难眠的月夜,她怀揣隐晦的心事,不敢给他发一个好友申请。但她不解笔记本和头像的联系。   宁袭看出白朱的疑惑,也不解释,只是右手快速翻动着本子,触摸到缺损的一角,动作自然地停下。他转动日记本,在灯光下,白朱惊讶地张着嘴,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日记本的角度与照片上文字的角度巧妙地重合在一起,而那一页是她胡言乱语写的一首还未完成的诗。   “我想剖开/生命中最干净的/玻璃给你   墨绿色的飘带和长发/踮起脚尖和上扬的脸颊/安分听课的笔和生长圆润的指甲”   拙劣的笔在此处留下几个脏脏的墨点,看得出写诗的人迟迟不肯下笔的纠结。白朱记得那个下午,光线纤美柔和,她对着少年清朗的背影斟字酌句,生怕一个不妥协的词就唐突了他。   她少有和他同教室学习的机会,那时初中生还要求上历史,历史老师就把两个班的孩子带到阶梯教室,上大课。星期四是她每个星期期待的节日。但白朱从来没有在历史课上认真过,她总是控制不住,频频看他。   没有安分听课的笔,她写完那句话就不敢再写下去。   照片拍得模糊,且选的角度怪异,白朱更是从来不敢点开那张头像。那是一个距离,她安分守己。她心里一直有个绝望的舞者,被绳子拴着,只在绳子半径范围里跳舞,而宁袭在圆圈之外,是她奋力踮脚也够不到的所在。   他从身后抱住白朱,握着白朱的指尖,轻轻一吻。   “如诗中所言,你的指尖圆润可爱。还记得初中我们上的历史大课吗?”白朱点头,“有一天我留下来做值日,意外捡到了这个日记本,本想交给老师,写个失物招领。”他说道这里,沙哑的嗓子笑出了声。   “但看到内容,啊,是情书啊!那交给可不行,这么想着,就一直留了下来。也想过寻找失主,但一节大课女生也有50多人……”他笑得直咳嗽,揶揄地看着白朱。   “所以……所以你把它弄成□□头像?!这个办法也太蠢了吧!谁会注意到这么细枝末节的东西。”   宁袭但笑不语,白朱被他笑得脸红,头越来越低,最后把头钻进宁袭的怀里,任宁袭怎么哄都不出来。   他揉了揉白朱的头发,几个月不见,她的头发已经长到肩胛骨的位置了。   “因为啊,我那时想,这么害羞的女孩子,却写着直白的情话,老是冒出稀奇古怪的想法,要是喜欢的白衣少年是我就好了,我一定认真听她说话。”   怎么办,有点嫉妒过去那个自己。好像过分了。   为你一句戏言,少年穿十年白衣。   白朱两只手环过宁袭的腰,侧着的脸嘴角止不住地上扬,她提笔在那首诗后面接着写,笔力顺畅:   “摇摆的山路和无一人的公交车/说家乡话   我剪短的发枯黄似稻草/我瘦的像头饿死的马/我留了长长的指甲结丑陋的疤”   宁袭看着白朱下笔,沙哑的声音像是穿过那条雾气弥漫的山道,遥远袭来,填补上白朱思路的空缺。   “我不再看书,偏爱吞云吐雾/我听了好多话/夹枪带棒的口音和心口不一的表达”   白朱抬眼对上宁袭的眼睛,在里面看见了浓得化不开的情意,她低头,下笔坚定无悔,追上他毁坏了的声线:“只剩下一个马达/垂死挣扎摸爬滚打/冲撞了白衬衫、春天、忧伤/还想要干干净净”   宁袭握住白朱手中的笔,声音贴着耳根对她,写下最后一句:“爱你”   2   公寓是布置雅致的套间,标准的一厅一厨一卧一卫。家具多为原木,主色调是姜黄色,卧室的一面墙改装成衣帽柜,衣帽柜有巨大的落地穿衣镜,镜中映出两个相拥而眠的身形。   暖黄色的阳光摇碎在床上,狭长的眼睑抖动着睁开,宁袭动了动手臂,感受到压力,他侧头,怀中人枕在他的右手臂上,睡得香甜,手指还无意识地勾着他睡衣的衣角。   宁袭无声微笑,也不着急起床,视线无意识地在房间里打转,注意到那扇巨大的穿衣镜,开始考虑以后住宅的布局规划,是不是应该单独弄个衣帽室。   睡梦中眼罩丢失,白朱被光晃得皱眉,直往宁袭怀里钻。宁袭安抚地拍着白朱的背,又用空着的左手虚拢在白朱的眼周。白朱这才安心睡去。   两人侧身抱着,手脚都交缠在一起,好在室内有空调,也不热。   宁袭的生物钟很严谨,清晨六点正是他晨跑的时间,难得清闲,他的视线不受控制地落在了白朱的脸颊。介于女人与少女之间的柔美,闭着眼这种气质尤为突出,而他错失了她的转变。   刘海睡得有些乱,宁袭伸出手指给她整理,细腻的额头上有一块浅粉色的疤,长长的一道,蜿蜒进头皮。他心中一痛,用嘴唇轻轻碾过那块形状不规则的疤。他还记得有一顶宽檐帽的那个下午,帽子下刺目的白色绷带。   怪不得她要留刘海——她本有着芭蕾舞者最完美最光洁的额头,高高擎首,自信迎接镁光灯。   心口中了一下重拳,无声钝痛,他不得不借由吻白朱的动作,确认她真实的存在,才能把心中的风波消散。   被宁袭新冒出来的胡茬痒醒,还没褪去睡意的眼睛闪着泪光,白朱双手已经下意识地缠上宁袭的脖颈,在他的怀里蹭了蹭。头顶传来宁袭低沉的闷哼,暖融融的阳光铺满了背部,白朱说:“早啊。”   “早安,”宁袭提着白朱的肩窝,把她抱到与自己视线齐平的高度,吻上了白朱半眯的眼睑。   “怎么办,不想起床,”白朱撒娇,“不想做人类了,想做一朵花,在露珠的叹息声中醒来,对着水洼梳妆,勾勒出风的形状。高兴的时候我善待自己,啪的一声开出一朵好看的花,不高兴的时候我讨好我自己,也开花,让香气妆点我抑郁的心情。”   她说着,开心起来,两眼发亮,不安分地想往上蹿,模仿花撑开天空的力量,宁袭连忙伸手,挡在白朱的头顶上方,避免她太兴奋,撞到床头上。   “你!要是一棵大树就好啦!我就是结在你树枝上的繁花,叶生叶落,我也花开花落!你说好不好?”   宁袭眼中全是细碎的笑意,他点头,“那么树花小姐,赖在床上我可没办法抽枝发芽。”   白朱闭眼装睡,作势又要钻进他的颈窝,嘴里念叨着:“冬天了,我们都得按照生物节律乖乖冬眠,等待春天。”可止不住上扬的嘴角泄露了她的愉悦。她要把与宁袭第一个同眠的夜晚写进日记本。还好公寓面积很小,不适合打地铺。   最后还是舍不得把两人共处的时间浪费在床上,两人并排着在浴室刷牙,隔着一扇玻璃门换衣,又牵着手出门吃早点。   幸福的时光握得越紧,流逝得越快。白朱和宁袭并肩走在校园里,穿着同色系的格子衬衫,突然生出了很多撒娇的念头。   \"陪我去上课好不好\"   宁袭怎么可能说不好。   她从少女时代就幻想着,和这个人谈一场普普通通的校园恋爱,像那些早恋的情侣一样,分享日常琐事,在风和日朗的天气里穿街走巷,享受肯德基第二杯半价的折扣,星巴克买的咖啡要写他的姓,把校服穿成情侣衫,吃同一口冰激凌,下雨只打一把伞。   或者一前一后地走在校园里,警惕着被老师发现,又兴奋于这种隐秘的甜蜜。揣着心跳为他第一次化妆,希望他夸自己好看;仰着脸等他落下生涩的吻,心慌得忘记闭上眼。   终于等到这一天,她把过去与未来都腾开,为他留有永远的余地。   抓着大学的尾巴谈恋爱,白朱正苦思冥想还有什么课可以上,突然记起这个时间导师在带低年级的西方艺术史,于是两人就趁没有人注意的时候坐到了阶梯教室的最后。   白朱选的位置很偏,宁袭正襟危坐,像皑皑雪山顶的一块岩石,任何时候,就像以前许多个难挨的日子一样,只要他在她身边,即使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她也内心平静,灵魂有所皈依。   这一生,不信神佛,不信上帝,一盏长明灯,供奉你。   白朱这么想着,就掏出笔记本有一搭没一搭地记下来。她实在是喜欢这个日记本,中间的断痕,由少年宁袭填补,像是沟壑被一寸寸填平。   冷不丁被老师点名,白朱浑身一凛,恨不得钻到桌子下去,脑子一片白光的时候还在想,还好高中没有跟宁袭做同学,要不然每节课都得走神了。呜。   \"白朱!谈谈你对黑格尔艺术终结论的认识。\"   被老师当场拎出来,学生们都好奇地看向传说中的小白仙儿,这位G大芭蕾舞团团长,每年跨年晚会上的表演总能带给人惊喜,但她为人又很低调,没有任何绯闻传出,\"小白仙儿\"这个称呼还是在校园论坛上传开的。   白朱一脸镇定,心中却欲哭无泪,正想着怎么胡编乱造一通,就看见导师笑眯了眼,斜睨着坐在一旁的宁袭,\"要不让男朋友帮你答\"   全班哄然,万万没想到老师会这么直白问出他们的心声!!!   宁袭自然是知道白朱在一旁摸鱼,尽量挡住老师的视线,让白朱不被发现。他刚想递小纸条给白朱,就听见自己被点名。抱着一种不可言说的奇妙心情,宁袭暗暗地揉掉了纸条。   红着一张脸,白朱求助地看着宁袭,在众人注目下,宁袭起身,对讲台上的教授说:\"老师好。\"   这就等于默认了。   教授本来也不打算为难这对小情侣,本想自圆其说地揭过话题,免得课后白朱揪他的白胡子。可小伙子居然侃侃而谈,逻辑严明,倒让老头子刮目相看。   手术后,宁袭的音域变窄,音色低哑,有粗糙的颗粒感,抓耳得紧,一身岁月沉淀的丰盛与自信。先声夺人,再细听内容,学生们纷纷掏出手机录音,膜拜大神。   2   上西方艺术史的教授出了名的好脾气,艺术系的学生们仗着不考勤,偶尔犯懒或者有活动,也逃逃课。可期末考试下来,逃课的人都悔青了肠子,原因是教授居然用一道分值20分论述题压轴,而题目赫然是某次不平凡课堂上一个很乌龙的问题,而规规矩矩上课的乖孩子有幸观摩了一位外校大神的现场解答,更聪明的孩子当场录音,为了八卦出白朱男友的身份,结果期末考试收获了意外之喜。   直到白朱毕业多年,G大艺术系还流行着拜考神的传统,对象是一支录音笔。   都是后话了。   此刻白朱羞得脸红心跳,趁着教授没注意,就被宁袭牵着手,又从后门悄悄溜了出去。刚出教室不久,就接到了来电,白朱接通,是学姐!   行川刚刚结束蜜月旅行,回到G市,在等待午饭的闲暇时间里刷G大的校园论坛,正好看见一双熟悉的身影,行川挑眉,一面拨通小白的电话,一面转过头对正在切菜的L先生说:“我们去湿地公园野餐吧!”   四人约好在G市湿地公园正门口见面。自从婚礼上匆匆一别,白朱就再也没见到行川了。在学姐面前,白朱总是特别孩子气,远远地看见郁郁树木下站着的人,她眼睛一亮,立刻小跑着抱住了行川。行川无声微笑,稳稳地接住了白朱。   两个被无视了的男人面面相觑,点了点头,又各自把视线转回女友身上。怨念。吃女友闺蜜的醋怎么办在线等挺急的。   一进入公园,就有一群火烈鸟迈着长腿地冲了过来,像火山倾倒在地上的粉红色的岩浆,轰轰烈烈地迎接他们的到来。行川手中的快门早就摁了下去。冲在庞大队伍的最前端的火烈鸟有些胆大,三三两两的在四个人身边打转,细长而优雅的长脖子微微弯曲,黑溜溜的眼睛灵活地转动着。   L微弯腰,手掌试探地摸上了那团烈焰似的羽毛,它抖开翅膀,像抖开一座活火山,翅膀尾端是极其庄重威严的黑色。L双手上举,笑容和煦,示意自己并没有恶意,那黑珍珠的小眼睛又滴溜溜地在他身上转了一圈,长足轻点,转过身优雅地走了。   靠白朱最近的一只火烈鸟突然发难,试图用它下弯的喙啄食白朱鞋上的小亮片。白朱吓得身体一抖,还没能逃开,就被宁袭一把抱在怀里,阻隔了危险。火烈鸟见目标消失,在原地团团打转。   白朱呼出一口气,抬头看宁袭,宁袭眼尾长挑,声音哑沉,说:“小心点。”   白朱点头,一颗心乱跳得欢,踮起脚亲了一下他,立刻跳出他的怀抱,转着圈混进了火烈鸟队伍里,绀色的身影迅速被粉红色的岩浆淹没。宁袭不放心,隔着一米远吊在白朱的身后,不时伸出手摸摸身边缓步走过的火烈鸟的长脖子。   行川注意到白朱那边的动静,亲眼目睹宁袭无微不至的关心,那颗有些惴惴的心才彻底放下去。她还记得那个黄昏,白朱醉倒在阳台,模糊叫出口的名字。她看出了小白儿的不开心,有意把话题绕道了那个少年身上。   她也只和他有过两面之缘,两次都没来得及攀谈,倒是L和宁袭私交深厚。L几乎是立刻明白了她的用意并无条件配合。她只是没想到,白朱甚至等不到第二天就要北上。   行川低头查看刚刚拍摄的照片,照片中的一男一女,一前一后,身着同色系的格子衫,步履缓缓,走进火烈鸟群中。远处是蔚蓝色的水泽,泛滥一片绚烂写意的霞光,再偏心地收进火烈鸟的羽毛里。   照片记下的温情一刻证明,再也不必遥遥看少年薄衫,他深情,且细腻,也肯降服一身骄傲,走在小白儿的身后,护她前路坦荡无忧愁。   L站在行川身旁,动作自然地扶好了她的遮阳帽。她刚刚蹲下身拍照不小心歪了。两人相视一笑,读懂了对方眼中的话,小跑着去追白、宁。   那边白朱早就自然地融入了火烈鸟家族,得益于芭蕾舞动作,她踮着脚尖,高高擎着头颅,脖颈是不输火烈鸟的优雅。她旋身漫步其中,宛如回到了故土,天鹅就是天鹅,她天生就适合芭蕾舞。   白朱笑得灿烂,扭过头来找宁袭,看见一米外的宁袭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脸颊飞红。宁袭手指一曲,凑近嘴边,吹出一声响亮的哨子,轻快。大团大团的火烈鸟被哨声一惊,均停步,扭头,呆呆的黑眼珠四转。   惊讶于它们整齐的动作,白朱惊讶地睁大眼,这一幕正好被赶过来的行川抓拍,非常戏剧性的一幕,白朱生动的表情与火烈鸟别无二致。   四人继续往前走,路过一丛浅黄色的芦苇荡,细白的花絮多而繁乱,扑簌簌乱飞,大片似飞雪。有芦苇花飘进了白朱的眼睛,被宁袭捉住,她才得以睁开眼,拂开不安分的发丝,转身躲进宁袭的外套里。微喇的牛仔裤在风中颤抖。是信赖。   L很无奈,就是这种时刻行川还在一刻不停地摆弄相机,他只好脱下外套,举在行川头顶,自己被飞絮糊了一脸。   找了一块空草坪,铺开野餐布,四人坐下,分食了便当和清酒。吃饱喝足,白朱就被行川拉到各处去拍照,天时地利还有最好的模特,行川兴奋得十个手指头都在痒。   宁袭和L站在一块小瀑布前面,自上而下飞逝的流水冲击着石块,发出沉沉的声响。   L问:“咽喉怎么样了?”他们的关系不需要虚与委蛇。   “手术很成功,术后恢复也良好,”宁袭点头,但L何其敏锐,还是听出了弦外之音。而且他的嗓音粗糙了许多。   他继续说道:“但声带已经不适合再演话剧了。我的音域变窄,不能高强度的发声,只能慢慢养着咽喉,尽量少说话。”他说这些话的时候面色平静,眼神平静地落在瀑布上,看得出早就接受了必须放弃话剧的事实。   L轻拍宁袭的肩,“今后有什么打算?”   宁袭下意识地转过头去看不远处的白朱,她正坐在一束束天堂鸟花丛中,怀抱着一只白天鹅。黄绿蓝三色的花旁逸斜出,像给她戴上了花冠。是他的小仙女,失而复得的小仙女。   他收回视线,对上L含笑的眼睛,缓缓开口:“我收到了佛罗伦萨美术学院的offer,或许会去意大利学视觉艺术,也可能就在国内,看她想去哪里。”申请是他还没有生病前提交的,如今一切都有了变数。   她自能给他带来惊喜,而这是第一次,他想为一个人停下前进的脚步。   那只鹅是行川找来摆拍的道具,只安分了一小会儿,这时正闹腾着张开翅膀,在白朱脸上乱扑。行川已经移步去拍风景了,她见天鹅可爱,不停地摸毛,把鹅惹急了。   白朱下意识叫宁袭的名字。宁袭听到白朱的声音,来不及说完话,大步跑过去,抱走了鹅,放在了一边,白天鹅甩着屁股,乖巧地走开了。   宁袭递出手,要把白朱拉起来,白朱瘪嘴,眼里闪着泪花,想撒娇。   这丑鹅太欺软怕硬了!   宁袭无奈,只好在白朱面前蹲下身,一面替白朱整理不整的衣衫,又细心梳理被鹅折腾得快要打结的头发,一面哄到,“像个小孩子,真那么喜欢,”他笑着,声音沙哑得温柔,“我们养一只。” ☆、美好事物   1   城市把灯点燃。   星星亮了起来。   白朱和行川并肩走在前面,两位男士保持着一米左右的距离,体贴隔开人群。   脖子上还挂着相机,行川翻出今天照的照片给小白儿看,镜框中的每个人姿态各异,笑与不笑,心尖上都是点缀着笑容的。白朱的视线久久停驻在行川快速滑动的手指上,她恍惚地伸出手,微凉的手心搭在行川的手背上。   喉咙滑动,白朱知道自己的话不合时宜,一开口,轻飘飘的。   “学姐,这是真的吧,即使在生日愿望里,我也不敢奢求这样的圆满。二十一岁,我就拥有了一生中最重要的几样东西——友情、亲情、爱情和看得到未来的事业,被该珍视我的人珍视,被该理解我的人理解。所有都美好到催我顷刻去死。”   “那样,美好就永不逝去。”她的声音恍若梦呓。   行川还在摁键的手就这样停了下来,她也有过十七岁的下午。   十九岁的下午,对着太阳和影子沉思,落叶翻飞。想起那些:未曾冲出口的名字,各奔前程的友人,遥不可及的梦,蓬勃生长的欲望,等待着一个永不到来的人。突然了悟年轻与衰老的奥秘,一个年轻人,像撕掉一层保鲜膜,撕掉身体老旧的皮。人类的身体,早有证明,名曰新陈代谢的含义。   她转身,用双手搂住了白朱的腰,说:“傻姑娘!”   “好像所有的苦难都已过去,一切都步入了标准的轨道,且没有坏掉的趋势,”白朱回抱行川,像个讨糖吃的小孩子,那么固执,“学姐,不会再变坏了吧,有时候,我总感觉幸福就是数轴上的一个质点,余下的是无止境的伤怀。”   宁袭看两人停了下来,也对身旁的好友告别。两个拳头在空中相碰,无声的告别与无声的微笑。   “傻姑娘,”行川拍抚着小白的背,“不会的,会好的,会一直好下去的。在遇到L之前,我一度认为自己失去了被爱的权利,我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一个人上街,我以为我的余生就是这样了——花最大的力气与自己和平共处。可总有那么一个人,他的到来带走你所有的坏运气。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天,都能遇见一个新的自己。生活不再是秘密。”   “小白,这不是最好的时刻,最好的尚未到来,敬请期待。”   她用手理好白朱微乱的头发,食指微弓,刮了刮白朱的鼻梁,笑了起来。   “去吧!他们该等急了。”   白朱有些愣怔地离开了行川的怀抱,还没来得及说话,背后有一股力量一推,正好撞进宁袭张开的怀抱。   行川收回手,明媚笑靥,觑了一眼已经长大的某人,说道:“恭喜你,考核通过啦。”   宁袭薄唇微勾,搂紧了怀中的小姑娘,乖乖叫人:“学姐。后会有期。”   L站在不远处,对她招手,行川步履轻快地跑向他,经过白朱身边,耳语道:“务必把你们的故事送给我。”   白朱眨动眼睑,表示同意,行川意会,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目送着两人的离开,白朱轻轻抓住宁袭的衣角。察觉到白朱的情绪不高,他伸手揉了揉白朱的发顶,后退一步跑开了。   白朱在原地等待,城市人口熙攘,但她确定他会回来。接过宁袭递过来的冰激凌,白朱终于忍不住笑出来,舔着冰激凌的模样专注认真。   宁袭忍不住摸了又摸小姑娘的发顶,真的很好哄啊。   “宁袭,我是不是很麻烦啊?喜欢吃甜食又担心长胖,常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今天大家明明很开心的,我……我除了跳舞什么都不会。”白朱低头含着一口冰激凌,听见了男人低哑的声音。   “嗯。是有点麻烦。还喜欢赖床。”她听见他回答到。嘴里的冰激凌冻得她一哆嗦。她闷闷点头,连冰激凌化了一手都没察觉。怎么就甜不过三秒呢。   宁袭一手抓住她的手腕,用纸巾细心擦拭掌心和五指上的汁水。他开口,一股柔情涌上心头:“我第一次见你吃冰激凌,好像是有次排练结束,吃的满手都是,那时候我就在想,哪里是什么小仙女,分明就是个麻烦的小孩子。”   明明第一次做这样的事,但他总觉得自己早在脑海中模拟了许多次。“你那时候总跟一个学长走在一起,我以为,”他轻笑一声,“我那时候就开始嫉妒他了,但我自己不知道,就觉得莫名的烦躁。”   被捏住的五根手指动了动,白朱呐呐解释:“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是哥哥。”   “嗯。知道了。”宁袭点头,把纸巾,连同吃了一半的冰激凌,丢进路旁的垃圾桶里,眼含笑意注视着她。   白朱这才琢磨过刚刚那些话更深层次的含义,脸红心跳,眼神四处乱转,就是不肯和宁袭对视,“那,你的意思是?”   两人已经走到了公寓外的一条街道,街上行人很少。宁袭半蹲下身,侧过脸,带着揶揄和打趣,“我的意思是,你可以再麻烦一点。做个真正的小孩子。”   他拉住白朱的手,“比如,你现在可以让我背你上楼。”   白朱慌乱地四处一看,着急道:“有电梯的!”   宁袭一只手撑着身体,另一只手坚持。   白朱开心起来,抱住他的脖颈,就被牢牢地托了起来。她趴在宁袭的背上,突然长高了,视野开阔,就看见有小贩推着车往这边走。白朱低叫一声,拍打着宁袭的肩,“走!快走!人!”   宁袭背着白朱一阵疯跑,躲进一旁的巷子,小贩经过的时候,白朱大气也不敢出。人一走,又凑近他的耳边,小声说道:“我认识他,经常在他那买关东煮,当宵夜。”   “刚刚很害怕?”小巷里灯光微弱,他脚步很稳,几个转弯,就绕道了公寓楼下。他果然背着白朱一步步爬楼梯。   “有点,”她笑了笑,“主要是害羞。我以后都不敢去他家吃东西了。”   公寓有些年头了,楼梯里装的是声控灯,宁袭的脚步放得轻,只有当两人说话的时候,声控灯才会亮起来。忽明忽暗的光线里,白朱低头,吻上了他的侧脸。   没有人说话,灯坚持了30秒,又熄灭了。   在黑暗里,宁袭转过头,准确地碰到白朱柔软的嘴唇,舔了舔。两人安静接吻。从白朱的口腔里退出去的时候,宁袭下意识地用舌头扫过白朱的舌尖。就像一道明亮的焰火在黑夜炸开,白朱蹭着宁袭的脖子说:“好喜欢你。”   “多喜欢?”   灯亮起来。   “喜欢你,大概就是我刚刚洗好脸,换上心爱的睡衣,钻进软绵绵的被子里,正准备睡个大觉,就收到你要见我的消息。”   他颠了她一下,问:“怎么样?”   “我就大叫着蹦下床,手忙脚乱穿裙子,认真化妆,一面担心你不耐烦离去,所以催促自己,一面又为难到底选哪支口红最好,而浪费时间。”   “口味最重要。真希望把你的口红全吃掉。”   2   楼道昏暗。白朱趴在宁袭的背上,用手去够他裤兜里的钥匙。钥匙是昨晚上她亲手串进他的钥匙环的,她躺倒在床上,趁着宁袭洗漱的时间,举着钥匙串傻笑。钥匙碰撞的声音清脆悦耳。   “小姑娘几岁了?”宁袭取笑道,一手护着白朱的后腰,方便她高难度动作。他嘴上说着调侃的话,想起昨晚上走出浴室看见的白朱的小动作,哪里不明白她舍近求远用自己钥匙开门的原因。   白朱埋着头在宁袭的脖颈里,闻言抬起眼帘了了他一眼,尾指一勾,钥匙串已经在她手里,软声软气地说:“回答哥哥,我今年三岁了。”   宁袭扭头,与白朱额头相抵,眼角都是绵长的笑意,声音轻轻哑哑,楼道里有调皮的灯管。“哦?三岁了,三岁会开门了吗?”   白朱抑制不住上涌到喉咙里的甜蜜笑意,对视着宁袭闪烁着温柔眸光的眼睛,笑声洒满了额头与额头之间的缝隙。她手指顺着钥匙圈慢慢下摸,摸到公寓的钥匙,点点头又摇头。   手臂还搭在他的脖子上,宁袭抱着白朱的腰身,旋转,白朱以树袋熊的姿势,整个抱在了他的胸前。额头顷刻分离,又重新贴在一起,呼吸间全是对方的气温。   白朱睁大眼,不自觉脸都红了,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但她感觉到了,宁袭空出的一只手分开了她的手指,手掌里的薄茧蹭得她有些麻,有些痒。   她从来不知道宁袭的力气这么大,单手就可以把她抱住。   食指轻轻地摩擦着白三岁的指关节,再勾上小姑娘指尖的钥匙,宁袭吻上白朱的唇角。   白朱的手都被宁袭的手掌包裹起来,被牵引着,打开房门,她在鼻梁与鼻梁的弧度中寻找合适的角度,试图登陆他的呼吸,最后被宁袭的唇瓣平托着上岸。   一次接吻就像一次溺水。   耳畔是宁袭微喘的气音,分开的唇瓣又被浪头打翻,他们接吻,呼吸轻轻地扑倒夜色。她的理智只来得及分辨他的字词,来不及判别是询问还是陈述。门咔哒一声就开了,他松开了她的手,钥匙再次属于她一个人。   他说:“那哥哥教你……”   她可没有余力去细想这几个字该加上怎样的标点符号,勾着钥匙的手搭上他的肩,她的身体随着他的动作动作着。他抱着她,他用背部抵住了门。他们回家。而唇齿尚未分开。   他的呼吸扑倒她的呼吸。她的溺水合身他的溺水。   整个世界被柔软的欢畅的水包围,所有的声音的传达都不得不穿透这汪洋这泛滥,因而声音格外的轻、格外的柔、格外的慢。她手中的钥匙摇晃在空中,碰撞着发出的声响也被水拖曳得散乱。壁灯不知何时以何种方式被打开,可能是他的背部压住了开关,也可能是她勾着他腰部的脚尖踢开了灯盏,灯光是如此的不真实。他们在水层底部里闭着眼睛,偶然眯开的眼缝,灯光碎成一个个黄溶溶的小太阳。   白朱又闭上了眼睛,乱七八糟地想,什么时候天花板上种下了梵高的向日葵。   灯又熄了。灯光暗下去的一刻,黑夜不再是深沉的黑色,她想,或许窗台上,也有鸢尾花在蓝成一片瓦绿。   他们在这种愉快的扭曲中抚摸对方的身体,交换唾液的甘甜,攀登座座起伏的山峦。   最后带着喟叹的饱满,他在她沉沉欲睡的秀发留下缱绻的一串亲吻,像为她簪上王冠,她成为他世界唯一的王。   白朱的身体蜷缩得像个婴儿,她沉睡在宁袭的臂弯,手指还圈住宁袭的指节,喃喃着想洗头。   梦中白朱回到了那片悬崖,她在跳《吉赛尔》旋转的舞步,舒展肢体就能触碰到大朵的云,愉快如此轻盈。后来她跳累了,就在原地坐下,在心底默念少年的名字,他竟就如她期望地出现了,说我们回家。   迷迷瞪瞪间,听见梦境与现实咬合的声音,梦境太甜了,白朱不愿意醒来,就把被子层层叠叠地往脑袋上堆,掩耳盗铃,抓着梦境的尾巴回味。结果差点被闷过气,又无奈地把人造小山包踢开,从床上坐起来,就猛然看见梦中人的背影,正端然坐在自己的书桌旁。一个背影就让她心跳得很快,心动如昨日,如十六岁那年天台上的不期而遇。   她声音轻轻地,轻轻地,再轻轻地,开口叫他,害怕自己一个发声,他就被碰碎了。   “宁袭?”   “嗯。”他手下动作没停,喉咙一动,哼出一句回答。   “宁袭。”   “我在。”他在相册里搜寻的视线终于落了下来,在一个没有特殊标记的位置,有一张老照片,斑驳的晨光里,他想,也许小姑娘还有很多没有说出口的事。有什么关系,关于往事,关于爱情,关于少女隐晦的心思,关于今天的好天气,这些,一切的一切,都必得她与他慢慢地剥开,时间不重要,遗憾不重要,她和他最重要。   “小王子。”   白朱光着脚一步步接近那个身影,调皮地踩着碎了一地的阳光,趴在宁袭的背上。待凑过脑袋,发现宁袭聚精会神在看的是那张她偷来的照片后,特别羞,直想捂住他的眼睛。   事实上,她也这么做了。可惜没有成功,中途就被宁袭抓住三分之一的指尖,吻上了她的掌心。他把白朱抱在腿上放好,回答她:“是我。”   “大坏蛋!”她骂他,眼疾手快地把相册合上,一把抱在怀里,不给看!可不能再让他知道自己多么喜欢他了,要不然他的尾巴!该翘到天上去了!   “你好哇。”早安吻。   怎么办,还想更喜欢他一点,白朱抿着嘴想,他是我的小王子啊,她可以为他开一星球的花。   “My little prince.”   “我爱你。”   3   “几点了?”   白朱就近抓了一只手机想看时间,指纹解锁后,正好有一条短信进来,她晃了一眼,是航空公司的,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拿错了。她还坐在宁袭的腿上,被他一只手虚虚地环抱住,心上痒痒的,问:“什么时候的事啊?”   “前天晚上你睡着的时候。”   “那我也要把你的指纹输入我的手机。”她用他的大拇指郑重地盖了一个印,眯眼,仰头,说:“好了!”半晌后才反应过来短信的内容,刚刚还蓬松的心情立刻僵硬得难过,“你要走了吗?”   宁袭点头,医院那边还有事没有处理,鬼知道他脑子一热,就跨越南北,跑过来找她。   最坏的回答,她一下就蔫了。   “洗头吗?”宁袭问。   白朱不明所以,但还是点头。好吧,最好洗一整天。   公寓浴室不大,只安装了淋浴的蓬蓬头。   白朱搬了一个小板凳坐下,逆着光线去看宁袭低头时脖颈牵出利落的线条,看他拨弄水温时修长的手指,心中柔软得一塌糊涂。这个人啊,是她在初知情爱的时候就喜欢上了的,没有比自己更幸运的人了。   察觉到白朱的视线,宁袭侧过头来,扬眉,无声地微笑。其实他有点紧张,第一次给别人洗头,把水灌进小白儿眼睛里就太失败了。但他有条不紊地做着这件事,态度严谨,赶得上第一次舞台表演。   用保鲜膜在白朱肩膀处围上一圈,宁袭折叠衬衫的袖子,用搪瓷杯舀了一杯水,手撸着白朱的头发,试探着慢慢浇下去,察觉到白朱浑身一抖,急忙问道:“烫了吗?”   白朱想摇头,水珠差点落进眼睛里,被宁袭揽住额头阻止,才补充说:“不烫。很合适。”头发湿漉漉地垂下来,露出的耳垂薄红。不是错觉,宁袭的手好凉,可昨晚他的体温、他的呼吸是那么烫,像要把她烫化,这样的联想让她情不自禁害羞。   宁袭还是不放心,指腹按揉着白朱的头皮,轻声嘱咐道:“不舒服就告诉我。”   “嗯,”白朱说着,一个人清洗着前端垂落的发梢,琢磨着今天要去哪儿玩,才能把人留下。等回过神来,发现宁袭还在固执地按摩着她的后脑勺,不由地好笑,那些惆怅的心思全跑,只顺着触觉,抓住他的手指,往前,“这里。”   原来他不是什么不学自通的天才,起码在这件事上,他很笨拙。   直到最后用干毛巾揉着小姑娘的头,宁袭才松了一口气,刚刚的表现可以打6分吧,不,七分?结果取下那一层保鲜膜,细腻的皮肤上满是密密麻麻的红色小点,让他心疼又沮丧。   白朱刚才的注意力都放在那一寸寸头皮上了,这时候才发现皮肤有点痒,奇怪,自己对保鲜膜不过敏的呀。   白朱啄了一下宁袭的脸,眯着眼睛笑。眼眸是清亮的琥珀色。第一次看见他挫败的样子,怎么办,居然有点可爱。   宁袭侧过脸,躲开她灼灼的视线,轻咳一声,耳朵尖有些红,问,“有治过敏的药膏吗?”   ……   后来自然也没有出门。白朱把身体摊在宁袭的腿上,宁袭手指在白朱的发间穿梭,把玩发丝,按摩着她的发根,开着笔记本看死亡小学生柯南。是白朱坚持要看的,原因无他,柯南是她能想到的最长的片儿了。宁袭由着她。   可放的什么没人关心,两人间或接一个吻,凑在一起絮絮低语,漫无目的地聊天。   阳光从爬满白朱的背,后来又落在她的脚踝。   已经很晚了。   替白朱把散乱的鬓发理好,宁袭琢磨着怎么开口,小姑娘的双手一下子就勒紧了他的腰,把脸埋进他的腹部,还在乱动,让他痒得发笑,一开口声音都沙沙的,“不闹了,小白儿,再晚赶不上飞机了。”   “不要!不听!”白朱顶着宁袭的肚皮,装鸵鸟,沮丧地耸起肩膀,“你就不能多呆一天吗……”后来想到正事,叹口气,半是无奈半是撒娇地喃喃,“真想钻进你的肚子里,做你身体里的小虫子,每时每刻和你在一起。”   “不读书了?”他摩挲着白朱脖颈上的红痕,小点已经消散了,没有发热。   “不读了!”白朱滴溜溜地从宁袭的怀里滚出去,滚到软绵绵的地毯上,撇撇嘴,不等宁袭伸手来抱她,又滴溜溜地滚回去,一脸好奇地问,“虫虫是不是就是这样行动的?”   她一个人折腾了好一会儿,脸上红扑扑的,微喘着气,是平日难得一见的娇俏模样。宁袭眼中氲开柔软的光泽,小姑娘会撒娇是好事,是他自己的功劳。他感到十分欣慰。但真的要走了。   他收拾行李,白朱赌气,一个人在客厅瞎转悠,后来还是蹭到卧室门口,看着宁袭忙活。其实不气的,就是不舍,想这个人多哄哄她。见宁袭连昨天穿的格子衬衫也要带走,白朱几步跑过去,夺走,梗着脖子说:“脏了!”   “我拿回去洗。”宁袭忍住喉咙里泛滥的笑意,他一直留意着白朱的动静,哪里不知道她站在门口注视着自己,就是心眼坏,想招惹她。   白朱急得眼红,“你衣服那么多,不缺这一件。”   真要惹哭了,宁袭又不忍,就着坐在地毯上的姿势,拉她的手,把人搂在怀里,“逗你玩的。不这样你哪会进卧室。不生气了?”   白朱咬牙,谁说这人可爱的,蔫坏儿。   宁袭用手捧住白朱的脸,额头相抵,声音似深泉,“做我肚子里的蛔虫可得肚量大点。”又说,“十二月里,希望你认真走路,就好像我们牵手同行;希望你每天愉悦,我会记得给你糖吃;希望你时不时想起我一点,如同我思慕你;希望你能有清澈的睡眠,梦中我亲吻你的脸。你要乖,那样我就乖。”再凑近她的耳朵,低语,“我把你的衣服装进行李箱了,晚上我们各自闻着对方的气味儿睡觉,周公就明白我们的心意了。”   好像可爱了那么一丢丢,就一点点,白朱眯着眼,在心里比划着,那一点点就从一个原点,变成了一条线段,后来,后来啊,就是左右延伸到无穷的数轴了。 ☆、爱你就像爱生命   1   二月。旧历新年。Z市。白家。   宽阔的木质通风长廊里,有一老一少一躺一坐,他们的话语碎落,恰如廊外扑簌簌下着的小雪,或是悬挂的铁风铃。老人躺在摇椅上,目光慈和,气质儒雅,茂盛的发像连绵不绝的银色山峦。   如果不是事先请教过爷爷,宁袭绝对不会想到,这样一位身着宽松白衣黑裤的、笑起来眼角都是温润褶皱的八旬老人,因为一篇针砭时弊的文章,一度被判定为蒋先生的“御用文人”,口诛笔伐,得罪过许多显赫政客。文人加诸彼身,也带上了讽刺意味。更何况,他又娶了那样身份的一个女子……   宁袭坐的是木椅,他一手搭在椅背扶手上,另一手手背朝上,安放在膝盖处。   “听朱儿说,你学过戏剧?”说话的正是白朱的外公,百痕。一开口声音似松间落雪。   “是,小时候跟着爷爷学过几年舌,唱的是越剧。越剧多用旦,爷爷是剧团里少有的小生。”宁袭点头,他说话时,身体自然侧向百痕,在皑皑雪地里眉目深刻,气质沉淀,“后来主要学西方戏剧,大学主修戏剧艺术与演绎。”   百痕点头,说:“好孩子。”顿了顿,想起什么,又问,“你爷爷是上海人?会唱些什么?老头子耳馋,想听。”   他对上海的印象,始终停留在南昌路第42幢房。   穿过幽暗弄堂,路过巷口拉二胡的青年,露出那栋乳白色的小洋楼,在古老建筑中无端矜持,她站立在飘窗后,她推开窗,她喂食灰鸽子,她的视线与他长久仰视的视线不期而遇,她消失,她神秘。   宁袭心惊老人的敏锐,仅凭短暂的交谈和越剧的信息,就推测出爷爷的籍贯。他点头,余光中一抹亮色走来,他想了想,开口唱道:“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1。”   百痕闭着眼,手指随着少年清越低沉的声音,在木椅上打着节拍,并没有察觉到白朱的到来,直到一个暖手袋被塞进毛毯里,他才睁开眼,正对上一双含嗔带怒的眼睛,恍惚间以为回到了过去。   ——那些他摔毁墨盘,掰折毛笔的暴躁日子。   她也是这样不发一语地看着他,目光沉沉,像夜幕里的一弯新月。她不说话,却心如明镜。   宁袭目光的落点始终在白朱身上,从她拐进门廊的那一刻,他看着她,歌声不停,像是在唱给她听。甚至没有注意到他身旁站着明燃。   说来神奇,初二天,这些人不陪家人,赶趟儿地往白家跑。明燃离白家最近,来得最早,正和小师妹分享半年来的新奇见闻,就被门铃打断。明燃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唱歌的某人,兀自生气闷气,一张臭脸从白朱为宁袭开门摆到现在。   小孩儿脾气。   他当然知道这首歌的由来,鄂君子皙乘舟游河,爱慕他的越人船夫唱歌示爱。这是干什么?!明燃翻白眼。臭显摆,他可是记得某人高中谈了一场轰动全校的恋爱。   “天冷,您也不爱惜自己的身体,”白朱握了握外公的手,有点凉,合着掌搓了搓,把暖手袋塞进他的手里,“冻僵了您可就握不了毛笔了,我还等着您的新年题词呢。”   百痕好笑,打趣她:“那你还穿这么薄?穿给谁看呢?”薄线衫套裙子,连件外套都不穿。又说,“干脆就写‘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看见对面明家小子,点头打招呼,明燃乖乖叫百爷爷。   歌声恰在此刻止歇。宁袭淡笑,狭长的眼眸波光潋滟,定定地看着白朱。   白朱被两人取笑,也不生气,挑眉说:“屋里暖和。”引得百痕哈哈大笑。   四个人站在雪地里,有四种心思,三个人带着笑意,其中两个人眉目传情。   白朱握住宁袭悬在半空中的手,把带过来的大衣披在宁袭身上。明燃洞察白朱的用意,子皙赠华衣,与船夫交欢,这是白朱对宁袭的回应。可为什么就不能矜持一点呢?自己为她忿忿不平,可当事人早就心甘情愿投降了。生气!   她在门廊后踩着歌声向他一步步走来,看他衣衫单薄,一身矜贵的浪漫与诗意。他坐在那里,活像最高峰顶皑皑的一块山石,连雪都要匍匐于他的脚下。一向如此,他是绝色,有蛊惑人心的能力。   后来百沁木叫几人进屋吃饭,后面还跟着一尊煞神,气质冷硬,只有对着百沁木才收敛,就转移了明燃的敌意。毕竟宁袭选的歌是真不错,而白乔峰是不请自来,仗着身形高大动作敏捷,就刺进了屋。   他想起自己的男朋友,掏出手机,编辑短信,发送。联系人备注:老干部。   宁袭和百痕走在队伍最后。对上白朱回头的视线,他挥挥手,示意她先走。   白朱就快步离开了。他知道,老人对他有话说。作为第一次的见面礼。   踩过一段枯枝,百痕拂掉身上雪,开口,不疾不徐。他注视着前方,视线落在一前一后走着的中年男女,宁袭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我一生中做过两件大事,一是娶了她的母亲,一是写了一篇文章。从不后悔,我所有的决定都基于我的爱情,唯一对不起的,就是鱼儿。”   他看着百沁木走进屋,白乔峰侧着身替她挡吹来的寒风,没有说话,但宁袭读懂了他未出口的爱意,它隐藏多年,像海底一艘早沉的船,隔着浩瀚的深水,底下全是波澜。   但他终于转头看着宁袭,不带笑意的眼这才显出岁月的峥嵘,很郑重。“我,鱼儿,朱朱,我们百家的人,都是长情的人,一生只会爱一人。看得出朱朱很喜欢你。虽然这很不公平,你还年轻,未来可能会遇见更让你欢喜的女子。但我要问你要一个承诺,承诺你永远爱她,永远珍视她,永远尊重她。”   宁袭直视着他的眼睛,毫不示弱,没有躲闪,袒露的都是真心。他叫他,“外公,我的爷爷,我的父亲,我们宁家的人,也都是长情之人。他们一生也只爱过一个女人。我也不会例外。”   “在我短暂而漫长的一生中,她独一无二,是我城邦里的国王。”   2   吃饭的时候倒是风平浪静。   至少表面是。   老人岁数大了,饭后就犯困,百沁木扶着百痕上楼午睡,半米外的距离,始终有白乔峰的身影。木质楼梯旋转,光线上行,白朱注视着男人坚毅的背影,手下意识抚上胸口的吊坠,揣测着母亲和他如今的关系。   印象中那个怒发冲冠的男人已经面目模糊了,被四年时间筛选出的,就是不管何时何地,沉默地站在母亲身后,像个倔强无畏的士兵。永远是半米,不远不近的距离,却远没有并肩同行。   明燃从冰箱里掏出两盒冰激凌,是他早上从家特意带过来的,他把其中一盒递给白朱,冲坐在单人沙发上的男人挑眉,示威。当然,白朱身旁的位置也是他第一时间抢走的。   白朱笑着接过,撕开包装,挖了一大口含进嘴里。唔,草莓味的!口腔被冰了一下,只辨别出第一口味道,舌头就被冻住了,冰激凌化成汁水,顺着嘴角流了下来,她连忙伸手去捂。她的新裙子!   电光火石之间,手腕就被温凉的手指扣住,轻轻拉了下来,白朱心中哀嚎,低眉,就看见一小截舌头柔软地卷上来,顺着她下颌的弧度,慢条斯理,舔掉了液体。   宁袭撑着沙发的椅背,探过身,替白三岁解决燃眉之急,气定神闲,似乎早就料到了她会干这种蠢事,眉目间闪烁着星星点点的笑意,仰着头舔掉流出的液体。   他也不急着退回去,又轻轻含了一下白朱的嘴唇,颇有些意犹未尽。   白朱哪里还记得自己的裙子,脑海中只有一段长脖颈,就在刚才,偷窃了天鹅的骄傲般,引颈就戮,朝她露出臣服的姿态。她的手后撤,手掌枕住了柔软的东西,转头查看,就见明燃握着一大叠纸巾的手。   两个幼稚鬼!白朱吐槽。   男人间有特殊的沟通方式,比如拳头,比如此刻不见硝烟的挑衅。   宁袭挑眉,回视明燃,因为成功地宣誓了主权而心情愉悦,狭长的眼眸微眯,嘲笑他动作太慢。坦然承认,不止他看自己不爽,他嫉妒他也很久了。从许多年前的一场芭蕾舞开始。   明燃把纸巾塞给白朱,臭着一张脸离开了,背着白朱给宁袭竖中指。   宁袭也不在意,趁着此刻没有旁人,继续刚才那个浅尝则止的吻。   两人去了二楼的舞蹈室。室内光线充足,橘黄色的暖。   换上紧身的舞裙和平头舞鞋,白朱扶着横栏压腿,肢体伸展,划开一个弧度,跃了出去,像蜻蜓睁开紧闭的翅膀。无匹的光追着她的舞步,她舞步蹁跹,舞裙层层叠叠地张开,空气中有花瓣吐蕊的芳香。   宁袭手指动了动,想念许久没弹的钢琴,要快节奏和轻音,流泻千里,当得起此情此景。   门被推开,百沁木走了进来,竟穿着正规表演的芭蕾舞裙,挽了发髻,化了妆。   他一直知道的,白朱的母亲是位极其优秀的芭蕾舞者,但到底有多优秀,到现在才窥得一二。   像贝多芬属于钢琴,梵高属于油画,莎士比亚属于戏剧,她天生就属于芭蕾。   再没有更适合芭蕾舞裙的人了。离开舞蹈室前他这样总结到。   重新关上的门内,白朱惊讶地站在原地,从母亲踏入舞蹈室的一刻,这里的一切都有了清晰而深刻的变化。她从未见过穿一身纯白舞裙的母亲了,原来是如此得贴合,贴合她的美貌。她的美总是高傲的,且不近人情。   像有口无心的人间仙境。   “朱儿,记得《天鹅之死》吗?”她开口,拽回她的失神。   白朱点头。   “会跳吗?”   白朱摇头。   对,她不会,所有经典的芭蕾舞剧中就这一幕她不会。   她熟悉天鹅之死所有的舞蹈动作,在脑海中演练过无数遍,可就是不会跳。   “想学吗?”不等白朱回答,她又接着说,“我教你。”   阳光中,她牵起裙摆,对着女儿躬身一揖。舞蹈的整个过程,白朱屏息,几乎是眼也不眨地跟着母亲的身形移动视线。   她踮起脚尖,她背起手,她抖动着手臂,她折断双翼,她垂首喘息,她跌倒在水池里,她沉尸水底。   芭蕾舞者不说话,所以比常人更谙熟肢体语言的奥秘,透过微微敞开的门缝,白朱对上男人坚毅的视线,心潮泛滥,她想她读懂了寡言的母亲要表达的意思。她听见她在说——我给你我躬身一鞠的爱。   宁袭一出舞蹈室,就迎面撞上了紧随百沁木身后的白乔峰。   “白叔叔。”对于他的出现,宁袭不是不惊讶的,作为世交家族里的长辈,他自然认得,虽然他长年在最动乱的国家,并不住家。心里有什么隐秘呼之欲出,他只是冷静按捺,并不主动探寻。   舞蹈结束,百沁木倚靠在墙边平复呼吸,天鹅之死的动作并不激烈,激烈的是她砰砰乱跳的心脏。她知道那个人就在门外,她能觉察到他无处不在的视线。一尊沉默而坚持的严肃雕像。   白朱也在对面坐下,她解下母亲的舞鞋,指法娴熟地按压她的脚背,这是她和明燃常做的事。   百沁木张了张口,想给白朱一个迟来的解释,说门外的男人是他的父亲,想把许多年前康桥的夜晚说给她听,想填满字与字之间的沟壑,却词不达意。   到最后,她只是问:“真喜欢他?”   按压穴位的手一顿,白朱点头,说:“最喜欢。”   她一笑,又问:“不后悔?”   “不后悔。”   “即使他让你伤心?”   门外的两人听着母女俩的对话,默契地没有说话,屏息等待白朱的回答。   白朱歪着头,很认真地想了想,才开口,像剥落岁月肤浅的皮囊。   她说:“我知道,一直都明白,他爱我远比不上我爱他。十二岁我第一次见到他,是人群中最鲜明的存在。十六岁我第一次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心情,我想空出过去和未来等着他。到今年我二十一岁了,我和他在一起,这就是我设想过的最美好的结局。”   宁袭的手指悄然握紧,从门缝中,他只看得影影绰绰,可她声音如此坚定。   “我一直觉得自己很幸运。许多人穷其一生都在寻找他的灵魂伴侣,而我寻找的过程如此顺利。我想,安排我们相遇,就花费了上帝的好多力气,那我也不能太贪心,就该自己努力走过去,走到他身边,让他看见我。”   “或许,这就是上帝的一个圈套,你知道,他不总是如佛祖那般善良。它让你早早就遇见那个人,是为了教会你用更漫长的余生将它遗忘。若是不曾遇到,就不会伤心了。”来自百沁木干涩的话语。   白乔峰终是忍不住推开门,但伸出手的动作又陡然停驻,银色的吊坠在阳光下熠熠闪光。   白朱取下胸口前的项链,跪直身体,轻轻地替母亲戴上。几乎是一瞬间,百沁木就认出了这是她的东西,在送给那个人之前。   “……什么时候?”   “我摔伤那次,在医院,他把吊坠戴在我身上。有点重,”白朱吐舌,“物归原主。”   她凑近母亲的耳边,用只有两个人听得到的声音,低语。门缝被拉大,她这才看见白乔峰身后的宁袭,想起刚刚自己的胡言乱语,有些羞赧,只肯说给母亲一个人听:“爱情嘛,就是这样的,像风。来时悄无声息,离开又漫不经心。夸张,虚浮,没有重量。它从我的五指穿过,我能听见许多声响,在我心里不停喧闹,我抓不到。他一出现,这一切才会凝成一个具体的形状。”   “会有不一样吗?”她疑惑,也学着女儿咬耳朵。   “有的。他不在的时候,吹冬天的风。他在的时候,吹春天的风。”她伸出手把母亲抱住,裙摆都堆叠在一起,纯美得不似人间,“我啊,就是一头冲撞了春天的风的梅花鹿,我就这么喜欢他。”   3   二月十四号,情人节。   一对对情侣从电影院走出,兴奋地讨论刚刚的电影。水泄不通的影院门口,有行川的死忠饭,有白鲸哥的歌迷,更多的人,聚集到这里,只是因为一个名字。   ——宁袭。   这位导演十分年轻,因为一部电影在国际电影节上崭露头角,他本人也有着传奇的经历和令人艳羡的……爱情。今晚是他第一部电影的国内首映会,电影名为《冲撞了春天的风》,改编自作家行川的同名小说,剧中配乐全由白鲸哥一手制备,而他本人,甚至没有出现在首映会。   据说,这部电影为他的爱人所作,选在这个特殊节日首映的原因,是想给他爱人一个惊喜。   此时,距离宁袭第一次拜访百家人,已经过去了三年。   在这个粉红色的夜晚,宁袭租下了Z市大剧院。古老的木椅泛着沉香,一排排并列,显出岁月谦卑的力量。大屏幕上放映的影片只有两个主角,荧幕上的光薄薄地洒在观影人的脸上,映照出的面孔,与片中人别无二致。   宁袭在筹备一部电影,白朱一直都知道,且故事的主角是她和他,她也心知肚明。事实上,从行川让她把两人的故事送给自己时,她就明白行川的用意。后来她和宁袭在意大利求学,收到学姐从国内寄来的包裹。她用美工刀裁开牛皮纸,露出一本包装精美的书,翻开淡蓝色的封面,书的第一页,是她郑重的字句——   我最亲爱的小女孩:   这本书送给你。   关于往事,关于爱情,关于十七岁不曾叫出口的名字,关于今晚的好天气,这些,一切的一切,必得以这种随意的不失雅致的方式缓慢展开,才对得起我们庄重的怀念。   她当时情之所至,感叹了一句,宁袭就私下要来了授权。拍电影这种事不可能瞒得住,更何况,宁袭也没有想过瞒着白朱。   但此刻,白朱还是惊讶地捂住了嘴。她不知道的是,这部电影有两个版本,一个呈现在大众面前,是由演员完成表演,一个只在今晚,在这个古老的大剧院,在她面前播出,而主演的人是她和宁袭。   借着荧幕的微光,白朱转过头寻找宁袭的眼睛,试图窥见他隐藏的情绪,就撞上他淡笑的眉眼,温温软软的。宁袭亲吻白朱的额头,竖起食指,示意她好好观影。   白朱只好按捺住满心的疑问,盯着屏幕,但脑海中都是止不住往上冒的疑问。比如,他是怎么找到高中时代的影像资料,又是如何巧妙地把那些断裂的画面无缝结合。比如,他花了多少时间和心力改编剧本,怎么重新登上舞台,表演一个人的独角戏。   是的,这是为白朱一人私人定制的电影,她事先毫不知情,却担任了电影的女主角。她所有的戏剧和台词,都来自于她高中时代的影像和图片。而宁袭为了配合她的“出演”,一个人完成了剩余的拍摄,自导自演。   这是行川笔下的故事,又不是那个故事。如果说,行川笔下的是少女心事,婉转暗恋,是站在白朱的视角;那么这部电影,就是站在宁袭的角度,是宁袭寄给她一个人的长信,信中讲述一个少年缓慢苏醒的爱恋,关于我爱你以及你不知道的一切。   她从前也看过宁袭表演,在教学楼尽头的大教室里,在圣诞节的舞台上,在他随意堆放在书架上的光盘里。但此刻,屏幕里的他宛若少年,唇红齿白,眼尾狭长艳丽,穿一身白衬衫,把过往一一铺开,毫无保留。   白朱的手指在宁袭的手心划拉,她指尖出了汗,抿着嘴角,连呼吸都像裹了一层糖浆。有些得意地笑,原来,他很稀罕自己嘛。   这些过往中,他告诉她,初中三年,他也曾暗自欣喜名次紧挨的陪伴,每一次进考场,都会下意识看身后的位置。他告诉她,午间教室那个含义不明的梦,和他鬼使神差在天台,偷窥的一场舞蹈。他告诉她,那年摇摆的公路他有多克制,才不至于做出唐突之举,把她抱住。他还告诉她,他的遗憾,人生第一次告白,不是亲口说出而是用手机,他手指打滑,一句话打错好几个字。   片中传来白鲸哥磁得抓耳的歌声,这是他为数不多的抒情曲。   影片也到了最后,定格在一个长镜头,少年背影清俊,衣衫当风,又回到了白朱带他走过的那片原野。风不住地吹,吹动绿草,吹动发梢,终于惊飞了一丛丛白鹤,在他的头顶盘旋,变幻队形,忽远忽近。   然后是大段大段的独白,从屏幕一端起始,回荡在偌大的剧院里。而宁袭坐在她的身旁,对着她的耳朵,说着同样的话。   “我一直很遗憾,第一次告白,没有亲口说给你听。”   “白朱。”他叫她,水一样。   “去年新年的时候,我和爷爷在Z市过年,”他用这样的开头,白朱瞬间就明了宁袭的用意,“在山上,我一个人坐在门廊上看黄昏,一群群白鹭从我头顶飞过,我突然想到了你。请你宽恕我的迟钝,我的爱情它苏醒得很慢,但索性不算太迟。如你所见,我爱你,长久地爱慕着你,爱逾生命。”   屏幕的光已灭,她在黑暗中轻轻碰触他的双唇,又顷刻分离,屏息等待着他接下来的话。   ——“嫁给我。”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出自《越人歌》,也传《越人歌》讲的是男男之爱。 ☆、番外一:蒹葭苍苍   1   行川是一次很偶然的机会见到白葭的。   再后来,通过朋友的三言两语,她才拼凑出一段往事隐晦的内情。   真正深入接触,已经是一年之后了。   那个时候,宁、白两人刚去了意大利,白鲸哥也找回了季北。   两人盘腿,面对面坐在木地板上,身前放了切成两半的西瓜。季北比行川高出许多,长手长脚地坐在那里,穿背心和短裤,竟一点也觉得委屈。她正在用勺子挖西瓜吃,仰着头对行川自在地笑,细碎的短发衬出她干净的眉眼。   是真真正正无忧无虑的小孩子。   这么想着,行川伸出手揉散季北的头发,季北眯起眼,在她的手掌心里蹭了蹭。有点怪不起来,她叹口气,闺蜜缺席自己的婚礼,怎么想也是一件应该遗憾终身的事。   始终记得上小学第一天,她们按照老师的要求从高到矮站成一排,那个笑嘻嘻从队首溜掉队尾、矮着身子、躲在她背后,要和她做同桌的小女孩儿。似乎以后她做什么事,都不为过,包括不辞而别了无音讯的这几年。   “我一直追着白色座头鲸,大多时间住在澳大利亚。”季北说起她这几年的生活,一双眼闪着狡慧的光亮,很自得。   “你看见过?”行川问,她知道这家伙很稀有。   季北摇头,回答:“没有,一次也没有。”像是想到了一些有趣的事,她笑了起来,接着说:“世界上本来就只有一头白色座头鲸……一生有限,我只想专注一件事。”   她的笑容有一种健康的魔力,很容易感染身边的人,相信某些听起来完全不可思议的事。行川只好收回自己担忧的视线,季北聪明,从小就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但是,”她话锋一转,“就在不久前,我看见了另一头白色座头鲸,不是白鲸哥。”   回忆到这里,行川的视线兜兜转转又落在了录音室里的那个背影上。   那人穿着绸缎面料的小黑裙,海藻般卷密的黑发倾倒了一背,隐藏了她的一截细腰,又因为她的动作,泄露出一些妩媚的风情来。一旁的季北正目不转睛注视着,眼底是兴奋的神采。   白葭,她咀嚼着这个名字,一时晕眩,摁下了快门,手抖着只拍出一团焦糊,情不自禁想起季北对她的评价。   她说:“她的身体里有一种永不静止的美,安静的庞大表象下,是属于大海的澎湃和激情。她唱歌的时候,我真的可以听见来自深海鲸鱼发出的低频率回应。她是我见过的第二头白色座头鲸。”第一头是白鲸哥。   正在试音的白鲸哥察觉到季北灼热的视线,转过头来和她对视一眼,抬手在空中压了压,示意她稍等片刻。季北这才安分下来,对着行川做口型,兴致勃勃的样子,像是在向她邀功,要让行川夸一夸她的好眼光。   这是白鲸哥及其乐队新专辑的排练现场,白葭是他请来的外援,也是行川此行的目的所在。季北非要她见见白葭不可。   结束后,众人闹着让白鲸哥请客吃饭,白鲸哥心不在焉地听着,转过头,看见安心等待的季北——没有乱跑,才点头。白葭婉言谢绝了邀约,率先离开录音室。   行川正低着头对那几张拍糊的照片失神,看见白葭,心念一动,拦住了她。她举了举手中的相机,说:“请问,你能做我的模特吗?”   事实上,行川正在筹备她的第一本摄影集,出版社想要看到新作品,但她已经几个月没有摁下快门的冲动。白葭身上有让她想要用摄影表达的特质,会让她紧张到手抖。   精致的舞台妆,掩盖了白葭真实的情绪。她的视线先是轻缓缓地滑过行川手里的器材,垂眼的一瞬间,密密的睫毛扑闪,点头,锋利的薄唇掀开,蠕动。她一开口,密实如瓷釉的面上有了斑斑驳驳的裂纹,声音好似从那些细微的缝隙里传出,缝隙与缝隙之间有微妙的回响。   非常特殊的音色,低成荒凉。唇的蠕动像花瓣的开合。   “好。”   得到答案,她想找季北,只看得白鲸哥的侧面,他把季北圈在手臂与椅背之间,偏过头听季北说话,对着围观的众人挑眉示威,生人勿进的架势。行川失笑,他真是怕了季北的不辞而别,排练的时候也是,频频回过头来确定季北的所在,这么一想又有些心疼,五年音讯全无,只有最亲近的人知道那种感受。   而他,多多少少要为这件事负点责任,承受的痛楚就比她多得多。   他唱:“我将要告别夏天,告别过去,无所畏惧,终日成谜。”   2   季北不会再走了。   行川笃定,她是那么痴迷白色座头鲸,更何况,她今天穿的牛仔短裤系的是男士的旧帆布腰带,还故意掉一截在外面,宣示主权的狡猾样子。   正是阳春三月。白葭和行川打车去一座私人的玫瑰园。   车程中,两人交谈不多,白葭对于两人是高中校友这件事并不感到惊讶,她怎么会不知道行川,如果她稍微留心一下白朱的生活。   行川在来之前征得了主人的同意,两人顺利进入。玫瑰园里红的粉的晕成一片,远处一栋白色洋楼,优雅得很小心。它不愿莽撞耸立成玫瑰的墓碑。   白葭站在绚烂的玫瑰花丛中,只露出一个侧脸,在疏影横斜的斑驳光景里,眉目寂寂。出发前她卸了大部分的妆容,只留下眼线和唇彩,面无表情的时候,像海底水妖。她伸手勾了一枝白玫瑰,轻轻折断它的枝头,把花瓣含在齿间,这时候表情才有了些变化,从她的眼部一点点鲜活起来,那种生机感染到她面部其它的神经组织,一颦一笑都有了摄人心魄的魔力。   和小白仙儿迥然不同的气质。   行川想,镜头后的这个她,有没有真正开心过的时候呢,纯粹地,不掺杂任何杂质地,灿烂地笑过。   怕是没有的。   她的视线从取景框移开,看向白葭的眼睛,试图在里面找到季北所说的……庞大安静下的澎湃热情,她失败了。那里只零星闪烁着几丝模糊的笑意,和花影溶在一起。更深层次的是寂静。   白葭手捧着一束新鲜的玫瑰花,对剪下花枝的工作人员道谢,行川从背包里掏出一条丝巾,覆盖住白葭的眼睛。白葭笑笑,主动站在白色洋楼的窗台下,风从她的身后涌上来,要推她入岸,可力量微薄,只吹散她海藻似的长发,吹开她宽大的裙摆,露出膝盖。   呜呜呜——风的呼喊。   □□的肌肤脆弱,她却仿佛有礁石的毅力,盘踞在此,一层层向前翻涌的裙摆和发丝,却像是试图上岸的海水。   行川这才注意到白葭的背部是光裸的,黑裙在背部开了深V领,她让白葭脱掉高跟鞋,横卧在玫瑰丛中,拍她线条流畅的背部,拍藏在她浓密发丛中的玫瑰花瓣,拍她低眉勾唇时不经意泄露的妩媚心情。   白葭很配合,但情绪始终不高,行川试图调节,断断续续地介绍着玫瑰园的情况,挑选安全的话题,后来漫不经心地说:“白葭,你的名字真好听。”   把玩着丝巾的白葭闻言,抬眸,定定地看了行川一小会儿,神色古怪,没有说话。   行川默默吐舌,捉摸不定白葭的表情,就听见她缓缓开口,声音还是很低,层层叠叠地漫上来。   “是我爷爷取的,蒹葭苍苍,白露为霜。一首《蒹葭》,小的时候我只记得住这一句,”她说着,撇开视线,看着不远处采摘玫瑰花的几名工人,“曾以为苍苍说的是衰老,白露结了霜,都是不好的意思。”   ……   怎么会!   不知道有多少人羡慕她名字的缱绻意蕴,含在唇齿舌尖一点点咬出,滋味宛如掐早春最新鲜的嫩芽尖儿。   行川半张着嘴,想说些什么,想的竟是许久前小白儿一句不经意的感慨,就这么说了出来,“你的爷爷一定很爱你,给你取了这样诗意的名字,每一个叫出口的人,都禁不住温柔下来。”   两人小心翼翼地从玫瑰花身旁走过,好几次白葭重心不稳即将摔倒,行川都及时抓住了她。说完这话,两人脚底皆是一滑,行川只来得及护住相机,眼看着要摔进长满刺的玫瑰花中,千钧一发之际,白葭摁住行川的肩膀,推倒,两人顺着草地一路滚到一棵玉兰树下。   3   有点狼狈。   玫瑰园主人是一名四十几岁的夫人,从法国嫁到中国,刚刚目睹这场小型事故的发生,礼貌地邀请两人进屋喝杯下午茶,顺便梳洗。   两人被安排到不同的洗浴室,行川先出来,坐在夫人对面,感谢她的招待。   夫人递过一杯玫瑰红茶,用不太流利的普通话问她和L的情况,上一次几人见面还是秋天,她的丈夫经历着一场病痛,不久前去世了。   行川温和地笑着,握住夫人的搭在膝上的双手,一一回应了她的关心。   迟迟没有看见白葭,行川有点担心,跟夫人说了一声,上楼查看。   在门框之间,行川看见了白葭,她正跪坐在床上,洁白的床单流泻而下,大块的光斑在地板上跳跃,风吹动洁白的窗纱。行川的手就顿在那里,这一场景与过往巧妙地重叠在一起。   许多人,同季北一样,对白葭的印象都始于她独特的音色,她是天生的好嗓子,音域很广,声音自带祸人的魅力。但行川不是,她第一次见她,并不知道她有一个如此好听的名字,也不知道她少时成名,是B市交响乐团合唱部最年轻的成员。   她第一次见她,只当她是个敏感的、有些忧郁的普通少女。   那天,也有一个好天气。   行川去找小白仙儿,路过五楼尽头的舞蹈室,不经意瞥了一眼,海藻般的长发有独属于少女的卷曲弧度,她后退几步,确认是舞蹈室无疑,有些困惑,这个时间……不是小白儿,会是谁呢。   她推开半掩的门,终于看清楚少女的侧脸,鼻梁很直,扑闪的睫毛在脸上投出一小块阴影,薄薄的嘴唇轻抿,有些讥诮。被风吹动轻盈的落地窗纱,一次次往前扑,像柔软的触手,企图攀附虚无一物的空气,似乎是察觉到唯一的热源,窗纱用力地耸动它的骨骼,调动它全身的经脉,奋不顾身地扑向她。   少女却似乎很受惊吓,每一次窗纱扑身而来,她总是下意识地往后缩,眉毛轻蹙,嘴唇抿得更紧了。奇怪的是,她又不曾离开,如同脚被粘黏在那一块地方,只是脸后仰,晃肩或是矮身躲过。明明是高难度动作,但她动作幅度不大,姿势优雅,游刃有余。   行川被她怪异的行为吸引,手扶着门框,不推开也不合上,想不明白束缚着她的力量是什么。她是那么脆弱,那么敏感,那么矛盾,仿佛一片纱就能割伤她。   久到行川都忘记自己为什么会站在那儿,白葭的动作才有了变化。好像是确认了窗纱安全无害,她陷在原地的脚轻微动了动,然后缓慢地、小心翼翼地把脸凑过去,迎着飞来的窗纱,与它脸颊相贴。接触到窗纱后,她的肩膀神经质地耸动了一次,又松懈下来,那两瓣薄唇终于揉捏出一个轻微的笑意,快得看不清。   是海水,一次次试图上岸,却没有泊她的岸。   察觉到行川的注视,白葭转过头来,对她歉意一笑。她的笑容很快,细长的眼睑波动,是鲸鱼的鱼尾一闪。她说:“抱歉,接了一个电话,等久了吧。”   行川摇头,为不得不从回忆里抽身而出感到遗憾,有一瞬间她觉得自己触碰到了一些隐晦的心事,问她:“你还好吗?”   白葭踩着床单下来,撩了撩那一头长发,避开行川的问话,说:“继续拍摄,可以吗?”   行川欣然同意。   不知道是不是那通电话的缘故,接下来的拍摄很顺利,白葭一反刚才慵懒的态度,表情竟生动了许多,后来甚至主动提议要做一个花环。   她提出这个建议的时候,抽去了声音里刻板的气息,扬着眉,期待地注视着女主人,模样像个娇俏的小公主,给人一种错觉——要是有人狠心拒绝她的提议,那真是冷酷无情。而住在玫瑰园的夫人哪里忍心让小公主哭鼻子。   她用那样雀跃的语气说话时,没有人能够拒绝。   这样的联想让行川好奇起来,好奇那通电话的主人。   三个人钻进花园,接过工人剪下来的去刺玫瑰花,就着草坪坐下,一同编织巨大的玫瑰花环。白葭把花环套在身上,她穿着不久前换下的法式休闲长裤,腰肢一摆,转圈。活生生把玫瑰花环当作了呼啦圈。行川抓拍了很多张照片,低头查看的时候,被其中一张吸引住了视线。旋转的花环偶然撞上了白葭的脸,她眯着眼,就势吻住玫瑰花娇妍的花瓣,衣摆被风撩起,露出细腻的腰身。   动与静的绝妙结合。   离开玫瑰园的时候,夫人对两人很是不舍,邀请她们下次再来。白葭把藏在身后的一个小花环拿出来,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编好的,戴在夫人的头上,和她贴面告别。夫人握着白葭的手,眼眶突然红了起来,坚持把两人送到了门口。   玫瑰园地处偏僻,两人站在路旁等车来。   白葭突然开口说话了,她一说话,就卷积着潮水和泥沙,唰唰地冲刷人的耳蜗。她说:“行川,今天很开心,谢谢你。”   行川笑起来,她摸着白葭的头,说:“小公主,多笑一笑啊。”又和她说了几年前在高中的一面之缘。   白葭有些惊讶,睁着眼,显出这个年纪女孩子应有的生机,喃喃道:“我……我不记得了,我怎么会在舞蹈室……”但她又随即想到什么,镇定下来,眼尾漾出一个轻微的弧度,自顾自地解释说:“哦!我只是好奇,父亲喜欢的人是什么样子的。”   话语顿在那里,她打了个手势,一辆车在她身前停下,男子步伐匆匆地走出。他视线笔直地定在白葭身上,先是将她抱住,旁若无人地舔吻她的唇瓣,又从车内掏出一大束粉红色的百合花。   行川看得耳热,微微移开视线,再回头就看见白葭捧起百合花,低头嗅了嗅,爱不释手的样子,这让她又看了男人几眼。   他的到来让一切都鲜活起来。   或许,百合花才是白葭最喜欢的花。   行川谢绝了两人搭车载她的提议,目送着两人离去,嘴里咀嚼着男人的名字——陈烈,陈烈,竟琢磨出几分味道,她觉得男人像一条护食的小狼狗。   那他甘不甘心驮起一座岛屿,做一条不曾上岸的鱼最后的港湾。   4.   不久后行川收到了白鲸哥寄来的专辑,专辑名是《献给白鲸》。   她抚摸着封面的烫金字体,插入CD,戴上耳机,一瞬间就被那绝妙的女低音俘获。没有一句歌词,就是单纯的吟唱,音调曲折哀婉,苍茫绝望,像海平面耸立了千亿年的孤独岛屿,横卧的弧度汇聚成白葭的五官,和她半明半昧的眼。   所有的言语苍白着失去意义,只能用最简单最直接的方式,吟唱。   啊啊啊啊啊——   那一刻,她真的听见了来自深海鲸鱼低频率的共鸣。   试图在这些渺茫的情绪里寻到一个源头,或是用字句来纾解自己的无力,恍惚间似乎理解了季北说的那些话。窗外阳光明媚,春日和暖,但行川知道,更远的地方有海,有礁石,有一个面目模糊的少女,散落她海藻似的长发在水里,正轻声吟唱。   歌者动人,是不是因为除此之外,再也找不到第二种自我表达的方式。她活得太较真了,就常常不快乐,可一个人对着自己都不坦诚,又不免陷入昏聩。   行川叹息一声,印象里那个白衣少年随着白葭的吟唱渐次清晰,传说有歌手奥尔弗斯,歌声婉转动人,可生死人肉白骨,轮回路上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心爱的妻子,就此堕入无边地狱。生命中所有的苦难都交付于一个“情”字,她伏在书桌写下这段话,以此作为第一本摄影集的开头:   亲爱的,你曾经在我的身体里存在过,横躺着,像一道道迈不开的刀锋。你的冷酷时常将我杀死,我从你的一个笑成魔。我是奥尔弗斯的歌,却不能将自己救活。   那本摄影机收录了白朱的少女时代、没有季北的白鲸哥的五年,后来又加上了白葭,被取名为《亲爱的白》。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整理 作品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24小时内删除,不得用作商业用途;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